第11章

凤阳殿内,镂空银质薰球挂在纱绢落地罩上,浅浅白雾,袅袅生香。

皇上的确宠爱这个小公主。入门地面皆是由汉白玉铺陈,垫有两层火道,现下这个时节若是裹着罗袜踩在上头,非但没有冷寒,还会让人觉出细腻温润。打眼望去,翡翠青花葡萄纹盘、越窑百草花篕盒、金漆木雕圆形卧榻,各式各样的舶来珍品,御赐贡物将整个中殿堆的珠围翠绕,富丽堂皇。

只是,再好的屋景,也架不住有个青春少艾的小姑娘在那哭哭啼啼得煞风景。

“公主,不要再哭了。”

苏明妩是万万没想到刚见面,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符箐瑶看着她就开始啜泣,一路搀扶坐上寝卧内的圆榻,两人坐在床沿上更加没有顾忌,公主窝进她的怀里哭得仿佛错嫁的人是自己。

在苏明妩的柔声安抚之下,符箐瑶哭够了,咻咻鼻子,重新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就知道,小皇叔那个坏东西!”

符箐瑶身在皇宫,宫人来报花娇交错的那晚,想起苏明妩的处境,她就难受得无法入眠。

小皇叔虽说模样长得挺好看,但她曾经眼见着有个宫人因为多瞟了他的瞎眼几瞥,后来被发现绑石头沉了湖底...那是个多小气的人呐,娇娇在他手里,要受怎么样的磋磨!

苏明妩听到这语气,便知她此时当真是不晓得原委,所谓嫁狗随狗,看在袖中印玺的份上,她勉强准备给符栾说两句好话,“公主,其实,他对我挺好的。”

“好?娇娇,你不会是在夸我的小皇叔吧!”

符箐瑶皮肤白净,脸蛋圆圆像个小苹果,长长的睫毛下眼珠圆咕噜,张嘴时露出的小小虎牙更是有趣,哪怕此时明明是惊惧的表情,也被做出几分可爱意味。

苏明妩点了点头,“嗯,是他...”

“咦,生病了麽?娇娇,在我身边不必忍着,我们是好朋友。”

符箐瑶皱眉,起身探上苏明妩的额头,没多久被苏明妩无奈地揭下,“公主殿下,我不与你开玩笑。”

“王爷他真没有欺负我...”

“...好吧。”

符箐瑶虽然不信,但苏明妩硬要这么说,她也没办法。

符箐瑶不知接下来该讲些什么话,毕竟她原本的想法是,先和娇娇抱头痛哭,然后痛斥小皇叔,最后她帮娇娇传口信给太子哥哥聊以慰藉,谁知第一步就和她预想的完全相反,娇娇似乎心情不差?

满腹的安慰不知从何说起,符箐瑶犹犹豫豫半天,问道:“那太子哥哥呢,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啦?”

太子哥哥...多么熟悉的称呼啊。

苏明妩当初这样喊符璟桓,就是因为做伴读之后跟着公主一并喊了的习惯。以前觉得亲昵,现下却觉得讽刺。

看在符箐瑶对她的真挚关心,苏明妩淡淡开口,不愿带多余的情绪,“嗯,许是没有缘分,既然嫁了旁人,也无谓再多费心思。”

“啊”

“而且,姜莞比我更适合太子殿下。”

符箐瑶对这个答案稍微有点失落,右手缠上幔帐里的洒珠银线芙蓉花,瘪着嘴小声,“哦,我明白了。娇娇,可是你今日说话,怎的老成在在的。”

苏明妩闻言,捏了捏公主的小翘鼻,笑道:“我嫁人啦,哪能和公主你比呀?”

这样亲昵的举动,让符箐瑶情绪恢复过半,眼见着苏明妩看起来真真的不是装出的不难过,她的情绪也轻松起来,低着头询道:“娇娇,如果没有太子哥哥那层关系,你还会陪我读书,我们还是好朋友么。”

苏明妩听到她的问话先是一愣,再看她认真的样子,真是忍俊不禁。

公主没见过世间险恶,只有天真烂漫,曾经的她也是如此,幸好,时光会让人成长,她多了次机会,“公主,我嫁作王妃了,如何再给你当伴读。不过,等我去了凉州,我们可以书信来往,当然还是朋友。”

“哦,对哦。”那也不赖嘛,“嫁人的话,娇娇要做些什么?”

“唔...”

做些什么,苏明妩脑海里冷不丁冒出了符栾在床上掐住她腰施力的样子,面上蓦地一红,赶快撩发遮掩,结结巴巴道:“就是管管中馈,见见妾侍之类的闲事。”

“那,如果你嫁给太子哥哥,也是做这些事咯?”

苏明妩捂嘴,“咳...嗯。”

“也是,太子哥哥也有几房侍妾,宫里也挺穷的,是得管管。”

苏明妩笑了,“公主怎知道太子穷啊?”

“他与我借过银子,还有父皇赏我许多珍宝,他时不时来了就挑着些走,好几次了。”

这些事,苏明妩以前没与公主聊过,如今听闻真是意料之外,原来,符璟桓真的也会缺钱呐,想起自己的小金库,她莫名有些窃喜。

水晶琉璃吊烛发着幽幽黄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雍凉王府里的琐事,撇开不能讲的,苏明妩为了让她安心,连宅子里的下人都夸了几个。

符箐瑶坐在床沿,晃荡两只堆叠秀袜的脚丫子,听完思索了很久开口:“好吧,可惜你以后不能当皇后了...”

“可是呢,我刚刚想通了。”

苏明妩侧过脑袋,“什么啊?”

“以前你告诉我你喜欢太子哥哥,我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但一想到你将来做我的皇嫂,我是欣喜的。现在,你成了我的小皇婶,反正也是亲戚,你既没有不甘愿,那我也接受。”

“不晓得苏太傅乐不乐意,大抵是不乐意,宫里都知道,他更喜欢太子哥哥。”

符箐瑶转过头对上苏明妩的视线,俏丽的小脸终于现出见面以来第一个笑容,梨涡甜甜的,“娇娇,莫要管旁的事,我觉得,你高兴就很好。”

南康公主从小是被养在锦衣玉食里的一颗珍珠,她的父皇是天子,哥哥是储君,所以她不必懂外边世故,可正是如此,她看得反而比一般人通透。

是啊,日子从来都是她过,与别人又有何关系呢。

苏明妩拉过她的手,抓在手心,“嗯,谢谢公主殿下。”

...

纵然南康公主百般不舍得,苏明妩还是拒绝了住在凤阳宫内,她今日没碰上符璟桓已然是运气不错,多住一晚,万一出现幺蛾子,家里那位到家没见着,怕是会带人过来逮她。

走之前,苏明妩回想起前世,复又叮嘱符箐瑶道:“公主殿下,莫忘了我方才与你说的。”

“记得记得,你与我说了许多遍,明年春闱殿试之后,我尽量不要去御花园乱跑,这次见面,你真是神神叨叨。”

“我只是作了个噩梦,梦见你那日去了花园,许会冲撞了谁,不高兴。”

苏明妩记得前世,公主在御花园见了那次殿试的探花,探花容貌清隽,满腹才学,符箐瑶听他作诗,情窦初开,适婚年纪里第一次懂得欢喜的意味。

须知在大宁朝,一旦作驸马,基本便断送了仕途,探花自然对公主不冷不热,尽量疏远。

可符箐瑶钻牛角尖,满心爱意自觉感动,甚至去请了圣旨赐婚...

万般无奈之下,那位探花终究娶了公主,婚后的情形可想而知,就苏明妩记得的公主信中所言,婚后多年,探花不曾在她房中留宿过。当朝公主的婚姻不是儿戏,断然不可能和离,这般僵持蹉跎岁月,有什么意思呢。

符箐瑶曾万般悔恨,如果他们不曾遇到,或许就不会发这件事,那位探花,也能施展自己的抱负...

苏明妩不清楚自己说的话能不能改变公主的选择,但她能做的不多,至于以后的事,连她自己都是走一步算一步。

***

回去的路上有点儿堵,苏明妩兴起了念头让车夫绕到了东城区的矶石街,透过窗纱远远望一眼都很满足,家里的屋檐好像筑的特别好看。

苏明妩抹去眼角的湿意,没到归宁的日子她不能进门,这一世能不能顺利回家呢,她真的好想母亲。

这次来见公主,符箐瑶不小心点明了她现在的处境,教她不得不去思索更多。

苏明妩的家族出身,注定和符栾不是同路人,她前世死的时候,符栾似乎已然万事俱备,准备起事,然而她不知结局,是以才会愈加纠结。

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与符栾绑在了一起,可她的家人该怎么选。

除非,和离?

苏明妩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两个字,被自己吓了大跳,她在想做甚么美梦,符栾怎么会同意呀...

天色近黄昏,马车行至王府宅子门口,猛然一个趔趄,苏明妩连忙扶住厢栏,人都没坐稳,绿萤倒是急慌慌攀上钻了进来。

“王妃,王妃!”

“怎么啦,半日不见,就这样记挂我,哪有钻上马车寻人的道理。”苏明妩对绿萤无条件的信任与喜欢,说话时便不再顾忌地调侃她。

可绿萤难得没有红脸,而是焦急地低声,“不是的,王妃,您,王爷他刚回来,林小夫人还生病着,她。”

“你等等,别急,把事情捋顺了,好好讲一遍。”

苏明妩在车上那点乱七八糟的心思,被更乱七八糟的事压了下去,她最怕麻烦,没听已感觉到头疼。

绿萤蹲在苏明妩脚边,将事情回想了遍,“好的,王妃。”

“王妃,今日您走后不久,林小夫人的奴婢翠萍过来,说是小夫人生病了。”

“怎么不请大夫?”

“哎,王妃,您还记得今日午前,林小夫人就来过,当时您说不见,翠萍告诉府里的下人,暗示是王妃明知林小夫人病了,还拿乔不肯帮请大夫。没想到短短半日,这急症加重了,坐等右等——。”

苏明妩联系起绿萤开头说的,接道:“左等右等,王妃没回来,王爷先回来了,是么?”

绿萤重重点了点头,愁容满面:“嗯!”

原来是这样,事情简单的很,不就是上午没见林芷清,被她顺水推舟利用给王爷打了小报告。

当真有重病,她怕是早上心了,还能虚等半日啊。不就是仗着符栾心里宠爱她,想来个下马威麽。

苏明妩的手撑在案几,身子微微前倾朝向绿萤,她丝毫不在乎林芷清的想法,王府里,说得算的本来就只有那个人,她不信,符栾连这点浅薄争宠的伎俩都看不出来。

“王爷呢?王爷他怎么说。”

“王爷倒是还没说甚,直接去了林小夫人的院子,现在还没出来,所以奴婢才急着等在门口,想让王妃有个准备...”

准备...凭符栾的眼力,断然不会被林芷清蒙蔽,无非就是公正对待,还是刻意偏袒。

苏明妩容色恢复如寻常,低垂着眼睑撑开皱在腿边的裙摆,而后将手轻轻搭在绿萤的手臂上,“不要急,先扶我下去。”

“是。”绿萤小心搀着,将车帘撩起,回头道:“王妃,那我们往哪儿走呀?”

“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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