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幸是半夜开始发烧的,身体和心理的痛楚像海水倒灌一样涌来,湿漉漉地包裹了她的全身。
她迷迷糊糊听到吕诚唤她的名字,睁开眼,对上吕诚焦急心疼的目光。
她嘴唇干得裂开,却还是扯唇笑了笑说:“我没事。”
吕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在床沿边沉默。
这是一间只有不到二十平的小屋子,灶台和卫生间在外面,屋里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简易组装衣柜。
灯泡好像也坏掉了,光线昏暗,照在吕诚脸上显得他表情更加沉默。
简幸来之前,吕诚在墙上钉了两颗钉子,拴了一根绳,绳子挂着一个床单,把一张一米五的床,隔成他们父女之间男女有别的两个小小世界。
这会儿简幸躺着,吕诚把床单拉开了一点,时不时问简幸要不要喝水。
简幸怕喝多了上厕所,忍得嘴巴起皮才会小小喝一口。
吕诚没忍住,把杯子放下,起身走了。
他转身之前,简幸看到他眼角染了很深的红。
她唤:“爸……”
吕诚没有回头,脊背佝偻着。
他声音很低,带着隐忍和沙哑,“我出去抽烟,你先睡。”
简幸看着他把门打开又关上,冷风见缝插针钻进来,吹得人又清醒又迷茫。
她本来觉得,挣脱简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还有爸。
可现在,她靠在布料粗糙的枕头上,看着旁边吕诚的位置连个枕头都没有,只能把棉衣叠起来当枕头,忽然觉得自己好麻烦。
她为什么,总是那么麻烦。
吕诚这间屋子关上门没比外面暖和多少,简幸这场病来势汹汹,好像她过去隐忍的一切要连本带利地吞噬掉她什么。
年二十九,简幸不得已打了吊水。
诊所早就没人了,她只能去医院。
吕诚为她前前后后的跑,一会儿问她冷不冷,一会儿问她饿不饿。
简幸见不得他为自己奔波,拽着他说:“你坐着,都说了我不饿。”
吕诚还是局促,也很拘谨。
他想把什么都给女儿,行动起来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有。
他说不出什么,只会说一句:“是爸没本事。”
简幸不想听这些,假装犯困地闭眼。
除夕,吕诚炖了鱼汤和排骨,炒了个青椒鸡蛋,又炒了个素三鲜。
桌子是小四方桌,很矮,搭配的凳子更矮。
简幸坐在其中一个,捧着鱼汤喝了大半碗,喝完说:“你做饭越来越好吃了。”
吕诚挺高兴,不停地给她夹菜夹肉。
这屋里没电视,看不了春晚。
但是拉开窗帘,能看到很多烟花,炮竹声也从未间断。
简幸怀里抱着暖水袋,睡觉前跟吕诚说:“爸,新年快乐。”
吕诚说:“明年要更好。”
简幸说:“会的。”
屋里灯关了,床单拉起来,简幸翻了个身,钻到被子里去。
她的手脚冰凉,心却跳得极快。
黑暗把什么都放大了,包括她那点卑微的小心翼翼。
班级群大家都在互相祝贺,话题从春晚聊到放炮,偶尔有人讨嫌地问大家寒假作业做到哪了,被一群人喊着踢出去。
这人瞎起哄地@了徐正清,让大班长出来主持公道。
水到渠正]:大过年的,不要拖我下水。
一句话惹得其他人纷纷发鼓掌的表情包。
又一年过去了。
和她完全不一样的是,他每一个新年都比旧历更加让人充满期待。
他像天边的谪仙,永远没有凡人的烦恼。
而她,连成为凡人,都举步维艰。
简幸终究没有打扰徐正清,她把徐正清的窗口点开退出,无数次。
最后,只在群里说了句:“祝大家新年快乐。”
偷偷,祝你新年快乐。
初三,吕诚复工。
白天走得早,晚上回得迟。
简幸一个人在家,不觉得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争分夺秒珍惜独处的每一刻。
她开始享受。
下午陈烟白给她打电话,简幸问她老家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陈烟白说:“好像是……额,感觉有点离谱,就是我妈,我妈有个好朋友,二婚嫁了南方一个富豪,现在要资助我上大学。”
简幸问:“那你要接受吗?”
陈烟白问:“我为什么不接受?”
简幸笑了,“我觉得你也应该接受。”
陈烟白说:“是啊,狗屁的自尊心啊,未来才是王道,我已经跟她谈好了,明年你高三,加把劲冲刺,我也去报个班,咱们一起冲!”
简幸说:“好。”
晚饭简幸自己随便热的饭,江别深饭点发来短信,没谈补习班的事情,只问她明天有没有空出去吃饭。
简幸不想跟他绕弯子,直接问能不能把易和唐也带出来。
江别深这才问:你呢?阿姨有为难你吗?
为不为难的,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
简幸也不想撒谎给简茹披什么好人皮,就略过了这个问题。
她说:替我跟易校长道歉,太抱歉了。
江别深:没事,他又没放在心上。
简幸:嗯。
江别深:那明天还出来吗?
简幸:可以啊,想吃什么?我请你们。
江别深:嚯,好大的口气,压岁钱拿了多少啊?
简幸:够你吃的。
江别深:那就石条街走起来?
和县有个特色面,石条街有一家做得很出名。
早上吕诚走之前,简幸跟他说了自己要出去一趟的事情,吕诚二话没说给了简幸一百块钱。
简幸说:“我有钱。”
“拿着,”吕诚说,“压岁钱。”
简幸没再说什么,只是看到吕诚出门时,神色疲惫地打了个呵欠。
门关上,简幸没挪开目光。
她在床边坐了很久,才起身拿自己的药。
没剩多少了,眼下这个情况,并不适合再去开新的。
简幸盯着掌心的药看了好一会儿,把其中一粒掰成了三份。
她只吃了其中一小份。
是简幸先到的石条街,过年没什么人,她直奔目的地,进门才发现江别深已经到了。
只有他自己。
简幸坐过去问:“易校长呢?”
“校什么长,充其量就是一个学长,”江别深伸手示意老板过来,简单粗暴点了两碗面,每碗各加一个鸡蛋,又点了一小份羊蝎子,期间询问简幸,“能吃辣吗?”
简幸说:“中辣就行。”
老板走后,江别深才继续说:“他有事,忙着走亲戚。”
简幸“哦”了一声。
江别深看了眼简幸,半调侃地说:“来,抬头我看看。”
简幸有点懵地抬头。
江别深只看一眼就说:“状态不行啊。”
简幸收回目光,“嗯”了一声没反驳。
江别深问:“睡着了吗?”
简幸说:“没。”
似乎是在江别深意料之中,他“嗯”一声说:“那一会儿跟我去看看。”
简幸拒绝了。
“不用,”她说,“看不出什么的。”
江别深:“我姑奶要是听到这话,血压能升到20你信不信。”
简幸埋头吃饭。
饭后简幸结的帐,江别深倒是一句没客气。
俩人出了店,江别深就往嘴里叼起了烟,也是这时,简幸才看到他手里还拎了一个手提袋。
俩人走出石条街,一路走到了文明路,拐进公园的时候,简幸犹豫了一下。
她只停顿了一秒,江别深就察觉了,问:“怎么了?”
简幸这次没隐瞒,说:“我妈可能在前面。”
江别深“哦”一声,他一句不多问,只说:“那从这边走?”
简幸说:“你去哪?”
江别深说:“送你回家啊。”
简幸说:“不用。”
大白天的,送不送确实没差。
江别深又问:“医院真不去了?”
“嗯,下次再说吧。”
“那行,”江别深一伸手,把手提袋递过来,“新年礼物。”
简幸接过,“谢谢。”
“你还真不客气。”
简幸反问:“你需要我客气吗?”
江别深笑,“那你至少还礼吧?”
“刚才不是请你吃饭了吗?”
江别深一顿,神色认真唤了声:“简幸。”
简幸没吭声。
江别深说:“你去考律师吧,国家需要你。”
简幸露出了笑。
回到家,简幸把手提袋的东西拿出来。
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简幸看过的。
她相信江别深知道这本书她看过了,那为什么还要送她这本?
正疑惑着,简幸随手一翻,书里夹着的一个树叶形状的书签掉了下来。
一串英文。
简幸看得懂,译成中文是:我怎能把你比作夏天?你比她更可爱,更温婉。
简幸捏着书签,盯看黑色的字迹。
有点像徐正清的字迹。
又不太像。
所以江别深是在做什么?
模仿徐正清的字迹,然后送给她?
简幸失笑,垂眸间,眼底是浓浓的嘲意。
她很感谢江别深,甚至觉得他可爱。
她想嘲讽的,是她自己。
只是她自己。
晚上九点半,吕诚敲门回来。
简幸今晚有点犯困,但是闭上眼睛,脑子有一片清醒。
她听到了吕诚的敲门声,很想起身,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起身了,像做梦一样。
可一晃神,又能察觉自己在床上躺着。
直到门被推开,她在朦胧中听到吕诚喊她。
她喃喃地应了两声,最后在吕诚试图把她背起来的时候,一下子清醒了。
脑子里的那根弦也是一瞬间绷紧的。
简幸睁了睁眼睛,反应过来说:“我……我刚才睡着了。”
吕诚把她放下,脸色很严肃:“你是睡着了吗?你是昏了!”
简幸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吕诚开始拿鞋拿衣服,“走,去医院。”
简幸松开手,小声说:“不用去。”
吕诚说:“不去怎么知道怎么回事?你现在可是高中生,任何事情都不能马虎。”
简幸怔怔的,几秒后说:“我知道我怎么回事。”
吕诚一愣。
简幸低着头,抠了抠指甲说:“我……有点抑郁,挺长时间了,确诊了,但是我觉得还好其实,没有特别难受。我今天晕……应该是我断药断的。”
沉默。
一分钟后,吕诚放下了鞋,放下了怀里的衣服。
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去了门外。
没多久,简幸闻到了很浓的烟味。
她还听到了,年过半百、历经风霜、始终沉默的男人,发出了悲伤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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