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叙白醒在第三日天将大亮之时。
外头才有一场泥洪席卷而过,天地暗落无光,苍穹晦晦将坠。
层泥近乎掩埋了整座破败的庙宇。
重重沙砾与冻土之下,却是昏黄幽微的光影与粥香袅袅的烟火气息。
古先生接连两日给众人强塞药膳,直吃得脑仁都在发苦。
第三日时小郡主终于难以忍耐,与这位固执的老医师驴唇不对马嘴地交涉过一番,却也未能踏进厨房半步。
傅长凛却不知用了甚么办法,三言两语便将他劝离了厨房。
走时竟是胡子颤颤,满脸兴奋。
小郡主被傅长凛提溜进厨房时仍在啧啧称奇。
她从男人怀中探出半颗头来,望一眼古先生缓缓隐没于暗处的背影,小声问道:“长凛哥哥,你应承他甚么了?”
傅长凛将人稳稳放在地上,替她收束起散乱披落的长发,极耐心地回道:“宫里一本医书罢了。”
他被那场雪崩卷袭得极深,一身的伤痕还未好全,却总要将人圈在怀里,无论如何不肯撒开手来。
小郡主只好任他寸步不离地守着。
他们被几近暴怒的天灾困囿于神庙之中,暴雪与泥洪彻底切断了这里与外界的一切关联。
若依外人所见,大约便是映霜小郡主与傅相双死于幽诛之下。
北疆战场又添一对令人唏嘘不已的新魂。
只是傅家之中,除却傅长凛,陆十亦知晓这一处暗桩。
幽诛关百里之外,连绵山脉相接之处,庙底暗室。
至于其究竟能集结起多少人马驰援于此,便全看陆十的本事了。
为今之计,他们所能做的唯有等待。
小郡主顾念着今日楚叙白重疾初愈,格外留心地炖了补汤。
她养在临王府时唯独偏爱精巧的点心与各色小吃,于烹饪一道却难以称得上精通。
少女努力踮着脚,搅动起鼎中细细炖着的江鱼与莲子。
她腰身极窄,却因着骨架纤细,偏生透出一点丰盈漂亮的意味来。
身后有极高大的身躯贴上来,峻瘦如竹的两手握上她腰肢,融融的热意透过衣料传达至她肌肤。
傅长凛实在比她高大得多,略一倾身便能将这乖软漂亮的一小团全然笼罩在身下。
像是捍守领地的孤兽一样,至死圈护着他怀中的宝藏。
小郡主微微一惊,侧首时却只能堪堪及于他的肩颈。
傅长凛顺从本心地吻了吻她肌肤轻透的耳尖,激起一片细微的潮红。
少女瑟缩着躲开一点距离,拿汤匙盛一勺鼎中的汤汁来喂到他唇边:“尝尝?”
男人俯下身来轻抿一口,在这小漂亮满怀期待的目光里,面不改色地吹捧道:“很是鲜美,糯糯果然厉害。”
大约是生性冷淡,这样静而无波的神色在此刻显出十二分的诚恳来。
少女立时笑弯了眼,贴在他颈间蹭了蹭,带着点闪若碎星一样的小娇矜,仰头道:“是么。”
傅长凛一时被这样的神采勾了心神,喉结微滚。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称是,便又听得这漂亮团子道:“大哥哥初愈,会喜欢这样的口味么?”
傅长凛一哽,那点暗然酝酿起的暧昧意味立时冲散了些。
小郡主眼中闪着碎光,仍拿那双极透亮的眸子仰望着他,无言等一个回答。
傅长凛便甘心情愿地咽下那点酸味,倾身而下与她平视道:“会的。”
少女眼睫微颤,忽然踮起脚在他唇角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带着点微凉的湿意。
她偷袭得逞,旋即便转身要逃。
只是才迈出半步,已被腰间骤然收紧的力道一把扯回来。
他沉黑的眸色直盯得小郡主心底发虚,敛眸不敢与他对视,借故道:“我,我去看一眼大哥……”
凶悍而暧昧的吻已不容分说地落下来。
傅长凛已见多了她身后追求者之多,为权势或为前程,抑或是为财为色,总之多如牛毛。
这位皇室里年岁最小的宝贝疙瘩,还有一众不胜枚举的好哥哥。
而今,却还要再添上这么一个她心心念念七年的大哥哥。
傅长凛惩罚性地吮了吮她舌尖,忽然将人抱起抵在紧阖的木门背后,在她温热的唇齿间行凶。
少女眼角渐泛出湿红,眼皮乱颤。
那鸦羽一样丰密的睫毛每颤一下,都似挠在他的心上。
小郡主在气竭的前一瞬终于努力挣开了他铁一样的禁锢。
她含着满眼淋漓的水光,埋在傅长凛怀中浅浅地喘息。
男人音色哑得吓人:“回京之后,我便去向临王爷求亲,来娶糯糯好不好?”
他已与这弯小小的月亮错失太久,漫长且煎熬的等待近乎能够将人逼到发疯。
小郡主闻言却黯然敛去了眼底的水光,躲闪着不肯开口。
傅长凛遂将怀里的小郡主微微松开一点,探询地望一眼她晦暗的神情:“糯糯?”
小郡主抿了抿唇道:“那你可能保证……这一次,必会如约而来?”
傅长凛心底乍然刺痛,揉着她一片绯红的眼尾,起誓道:“能得此幸,纵有万死我亦必定如约。”
他在少女蓬软的发顶落下极浅的一吻,忽然伸手探向她领口。
小郡主乍然一惊,当即拼命往他怀中躲,却被他粗砾的指腹摩擦过颈侧的软肉,勾出一条细细的银链来。
上头赫然坠着他临行前留下的那枚扳指。
这信物所象征的,乃是整个根系盘虬的傅家。
傅长凛吻过她潮红的眼尾:“臣身家性命早已尽皆交在糯糯身上,哪日惹了小祖宗不痛快,立时便能将臣踢出门去。”
小郡主一时被他逗笑,略歪一歪脑袋,口音黏糯道:“我也不舍得,让你无家可归的。”
傅长凛深深一怔。
他果然已是个极为幸运的人,兜兜转转几经波折,却也总归没有遗失这弯莹莹的月。
只是小郡主乐意,临王府上下却未必轻易松口。
据传临王楚承与他的两个儿子皆武功不弱,动起手来,大约要比傅鹤延那顿鞭子下手更黑一些。
——
陆十率援军掘开泥层,凿破冻土,从幽诛关直挖到寺院的内门。
楚流萤一干人获救时,正围在一起玩沙盘推演。
傅大丞相与少年天才楚世子已僵持数轮不下,尽皆想要将小郡主的领地圈入自己麾下。
这位小祖宗本人干脆撂下挑子,放任这两尊大神争得你死我活。
她才咬下一口温热酥甜的点心,那道冰封多日的暗门忽然被叩响了。
有一道极温柔清然的声音,含着哭腔轻唤道:“囡囡……”
是地地道道的一句江南话。
她的母亲,临王妃白竹娴。
小郡主霍然站起身,甚至一时带倒了身后的木凳,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少女顾不上束发提灯,披散着满头乌压压的云鬓直踏上长阶,打开了暗门。
傅长凛与楚叙白紧随其后。
这一场救援,用时仅仅十七天。
陆十在丞相府中接到信报当日,便求得傅老太尉修书一封,直递北疆戍边军,命其北出幽诛关,一路向西北方向挖掘。
尔后联络起临王府、白家国公府,甚至连玉香楼中蛰伏的沈敛都被他劝动。
天和城一半的势力相集结,直下幽诛。
沈敛乃是七年前楚叙白旧部,甚至已是其中堪为第一谋士的存在。
小郡主飞扑进母亲怀里,拿手帕轻柔沾起她满面的泪痕:“母亲。”
她安抚过母亲,才端端正正向父亲与二哥哥施了礼。
楚叙白自她身后缓缓踏出来。
临王楚承先是一愣,一旁默然观望许久的沈楼主已轰然跪下,怅然恍如隔世一样道:“主上。”
全须全尾,眉眼如初。
楚承难禁地红着眼眶,重重按着他的肩角,沧桑慨叹道:“回来便好。”
大家一同归来,便很好。
返程的雪道坎坷难行,小郡主踉踉跄跄走出两步,便被傅长凛止住动作,松松抱了起来。
他才将人掂量两下,前头专心赶路的楚叙白忽然回过头来,朝小郡主伸出一双手:“来。”
场面一时僵持,少女只得乖觉地投入哥哥怀中。
“无名无分,于礼不合。”楚叙白接过了轻且软的小郡主,宝贝似的抱走了。
众人在北怆州城内休整过一晚。
极北境的天穹之上星河微明,高悬的银月抛下万丈如纱似羽的薄辉。
整座城池已然沉沉睡去。
冰雪还未消退,石桌上两人微微侧眸对视一眼,尔后淡笑着碰了碰杯。
幽诛关辉明的月高悬一如当年。
傅长凛曾与楚叙白是极为投缘的故交。
当年皇帝指婚,楚叙白面色不善,却亦只默然瞧着少年傅长凛接下了圣旨。
他家中的幺妹圆软又漂亮,乃是临王府阖家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
她本不必做皇帝用以牵制朝中势力的工具,奈何这小祖宗心甘情愿。
楚叙白彼时与傅长凛有些交情,更预见得到这寡言的少年人,日后会是王朝里怎样一手遮天的存在。
将小郡主嫁给他,至少可保一生安稳。
可惜命运捉弄。
今夜月明风清,小郡主被安顿在驿馆最里侧的一间房内,正睡得昏沉。
楚叙白挖出来七年前埋于驿馆庭院中的好酒,替他斟满一杯。
傅长凛才抿上一口,忽然听得对面道:“你们为何,没有如约成亲?”
今夜原不是叙旧,而是鸿门宴一场。
大约在暗室中他已有所顾虑,只是碍于避不开小郡主,才迟迟未能开得了口。
今夜这小祖宗睡得昏沉,正是讯问的良机。
傅长凛默然放下了酒樽。
今夜月光极明,却始终照不进他暗不见底的黑眸:“是我对不住她。”
楚叙白下手果然极黑,却偏偏极为巧妙地避开了面门,每一拳都结结实实地落在痛处。
傅长凛强咬着牙,一句未吭。
返程时小郡主独乘一辆马车,又被临王府上上下下围在正中,全然未给傅大丞相留半点近身的机会。
唯有下车休整的间隙,方才得以遥坐于她对面,看少女捧着白雾氤氲的粥碗,冲他盈盈一笑。
长途倦怠,众人出了北疆,如当初行军的轨迹一样,在雾州城驿馆歇脚。
入夜渐深,临王妃将自己这唯一的小闺女安置妥帖,便熄了烛火,严丝合缝地掩好房门。
才退出寝房,忽有玄袍的高大男人翻窗闯入了室内。
他脚步极轻,一身清冽而纯粹的气息仿佛天和城雪夜里披满霜色的月光。
小郡主似有所觉地张开眼,正对上榻畔眉眼冷隽的高大男人。
她尚含着一点朦胧的睡意,颠三倒四地从衾被间坐起身,借着晦暗的月色勉强分辨来人:“长凛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有一更,正文就要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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