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乔端坐在楚流萤榻畔的矮凳上,捧来那碟色泽鲜亮的蜜枣哄她多吃一些。
小郡主重伤初愈,正是需得滋气补血的时候。
只是这位小祖宗生就是小猫一样的胃口,只进了两颗便摇着头再不肯张口了。
如乔起身将重重散落的珠帘挽起,倾泻无边的金辉带着融融暖意一路淌至她枕畔。
小郡主是偏爱晒太阳的。
像是某种品类名贵的娇矜狸奴一样,在庭院葱郁的树荫间,披着疏影斑驳的光影沉眠。
如乔笑道:“生养在江南的姑娘多爱微雨,偏偏我们小郡主,同猫儿一样喜欢晒太阳。”
小郡主将脑袋抵着蓬松柔软的冬枕,冬日的艳阳将融融热意披落在她周身。
“可惜江南多阴雨。”她惬意地眯着眸子,似乎连带着肩胛的剧痛都在逐渐消弭。
“天和城的日光极好,”小郡主温柔抬了抬眼,似叹息又似规劝般朝她道,“你也该出去走一走。”
如乔心钟一撞。
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祖宗温柔却坚定道:“乔乔,日后一切情报皆交予陆十,不必再来回我了。”
如乔跪在榻前受了命,试探性地问道:“郡主,是您自己的决定,还是傅相……”
楚流萤泠然一笑,眉眼间皆是温柔通透的丽色:“他总是忧心过度,我既答应了他,便决计不会轻易食言。”
小郡主在傅相跟前多是受他淡漠的冷待,何曾有过这样甜蜜满足的笑意。
如乔亦替她高兴,眼含轻笑地应承道:“如乔领命。”
于她而言,这么个乖软又娇气的小恩人做甚么其实都无甚所谓。
小郡主要成大事,她便是可为她所用的刀。
小郡主要金盆洗手远离这泥潭,她便还做忠诚的追随者。
如乔为她续了盏腾腾冒着热气的甜水。
这位小祖宗正服着药,怕是暂且沾不得她最爱的三清茶了。
楚流萤就着如乔的手温顺地抿了两口甜水,接着安排道:“玉香楼我已教楚锡打点妥当,沈敛自会全力助你。”
说起来,她竟是自那亲睹夜沈敛现身楼中,才恍然得知,玉香楼主竟是长兄昔日的挚友。
沈敛出身贫寒,却是一等一地神机妙算多智近妖。
楚叙白在时,他便曾是最为得力的幕僚,运筹帷幄,谋无遗策。
此人自楚叙白折于幽诛关下后便再无音讯,却竟在天和城中蛰伏整整七年,分明是暗中观望,抉择明主。
只是这七年的观望与筹谋,尽皆毁在了傅长凛冷厉绝情不留寸草的雷霆手段上。
他被迫投诚临王府,以在这群狼环伺的皇城脚下谋一条生路。
如乔没有多留,哄着小郡主用了晨间的药便带着食盒回了玉香楼。
傅长凛便阴沉沉地无声立在门外,看小郡主水一样的眸子里闪着星光同如乔道别。
眼神暗得如同要吃人一般。
他尤其不喜这娇娇软软的小宝贝疙瘩对旁人露出这样干净纯粹毫不设防的笑。
男女都不行。
男人身量极高气势凛然,敛眸时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而来。
白鹰拼命低垂着头试图降低存在感。
自第一日跟在这位如有天人之姿的傅家少爷身后起,这样深不可测的威压他便常有体会。
彼时小郡主拿白软纤细的食指点了他,凑在傅长凛耳边说出那句“数他生得好看”,这位爷便一连两日阴沉着脸。
他本就是淡漠寡言的性子,那片浓得如有实质的躁郁在他漆黑的眼眸中淌动,惊心动魄。
房内小郡主仰头冲他娇软地笑:“长凛哥哥。”
那股萦绕周身的阴郁戾气轰然散去。
傅长凛侧眸将她清泠的笑意一丝不落地尽收眼底,面上矜持而优雅地应声进了房里。
白鹰尽职尽责地将厚重的朱门掩好,暗叹道果真应了那句一物降一物。
这天下间,怕也只有小郡主有胆量在这冷面杀神跟前撒娇耍赖。
卧床养伤的日子委实难挨,白日漫漫难以消磨。
傅长凛公务极忙,其间似乎还夹杂着甚么叛臣密谋与战报一类。
只是他仍旧坚持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来,守在小郡主榻畔听她絮絮说着今日窗前又有怎样的趣事。
譬如那只从侧殿跑来的老花猫总是打从她窗沿走过,譬如外头日日艳阳高照,不知第一场雪下在甚么时候。
傅长凛便揉着她顺滑的发顶,眸色极沉道:“待初雪下时,我陪你一起去看。”
临王府日日派了人来,同傅长凛一样威严地守着她一滴不剩地喝着苦药。
这药汁极苦,简直一口便足以要了这自幼娇养的小郡主半条命去。
这小宝贝疙瘩果然被苦得直掉泪珠子,却在傅长凛铁面无私的照看下一顿也逃不得。
肩胛上伤口虽深,万幸的是不曾伤及筋骨,只是看着狰狞可怖。
傅长凛头一次替她换药时,细纱扯开血肉粘连的伤口,实在触目惊心形容可怖。
小郡主咬着牙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她本就生得明艳招摇,大约又因着年岁尚小,天然透着娇艳无邪的幼弱感。
那双春潮带雨的黑眸泣得湿红,衬着沾染半分绯色的鼻尖,极惹人怜。
傅长凛喉结滚动,一面有条不紊地替她换着药,一面音色暗哑地哄她:“不哭了,换了药便不疼了。”
新长的肌肤粘连着止血的细纱,揭开时便如同分割血肉一般,疼得直往心脏里钻。
小郡主咬着他肩角冰凉的衣料直抽冷气,豆大的泪滴带着灼热的温度滚进男人衣领间,烫得他呼吸一窒。
傅长凛干净利落地替这娇贵万分的小祖宗换好了药,又吩咐侍女替她换了身干净柔软的寝衣来。
怀中细腻柔嫩的触感挥之不去,傅长凛立于寒风中吹了许久,才将某种昏沉而燥热的思绪勉强压下。
房内小郡主已换了干爽舒适的寝衣,浑身舒坦地倚在软靠,朝他眉眼弯弯地笑。
大约是因着年岁小,这位瞧着实在娇生惯养的小祖宗却竟然恢复力惊人。
第二次换药时,那道狰狞的伤口已然愈合得很是不错,可以下地做些轻微的走动。
只是傅长凛顾忌着屋外寒风肆虐,若吹了伤口恐落下风湿,不许她出门去。
第七日便是立冬。
依祖宗的规矩,立冬之日必要行祭祀大典,盛宴群臣,进补以度严冬。
傅长凛已自作主张替小郡主推却了白日里的祭祀大典,只是晚宴却不好推脱,便唯有亲自走这一遭了。
小郡主肩上的伤口太深,多日的将养虽已好了个大概,却到底不是全然无碍。
翠袖拿上等的狐绒斗篷将人从头到脚遮了个严实,不教一丝寒风泄进来。
临王府的车驾正候在殿外,傅长凛垂眸时瞥见小郡主一脸按捺不住的欢欣笑意。
繁琐迤逦的宫服为她惊心动魄的丽色镀上了一层奢靡而华贵的光晕,举手投足间尽是浑然天成的矜贵与优雅。
傅长凛心知这么个稚气贪玩的少女,大约是早被卧榻养伤的无趣日子憋闷坏了。
他护着人踏进烘着炭炉的车驾内,拿轻软的绒被替她盖好,轻声道:“皇宫路程不近,再睡会罢。”
楚流萤在这七日里早不知天昏地暗地睡过几个时辰,好容易得了赦令出门来走一遭,哪里还睡得着。
她烤着热腾腾的炭炉,抱着绒被道:“我睡不着。”
少女眨了眨那双灵动的黑眸,音色清透如水:“长凛哥哥,听闻今日二姐姐同她的驸马也在。”
楚流萤口中的二姐姐,是今年夏日里出嫁的二公主楚端妤。
傅长凛略一颔首:“不错。”
楚端妤自下嫁驸马贺云存之后便鲜少出席宫宴,连带着今年的中秋宴都未曾露面。
今日忽然同驸马一道,不远迢迢自青州来到天和城赴冬至的宴,总教人心生疑云。
小郡主尚有伤在身,受不得冷风,皇帝特赐鎏金屏风一厢,正立在席间,将大殿之内幽微浮动的寒气一并摒除在外。
皇帝要依仗临王楚承的人脉与智谋,小郡主身为楚承膝下爱女,自然坦荡受下了这份荣宠。
她病里需得忌口,许多样平日里爱吃的点心菜肴皆被傅长凛禁了。
养伤七日,口中寡淡地快要只剩当归的清苦味道了。
今日恰逢皇宫盛宴,这位小祖宗又才免了忌口,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小郡主已将自己案上的菜品一一尝过。
小郡主品着久违的三清茶,配上宫廷御制的小天酥,飘飘如仙。
翠袖忽然从一旁悄悄奉上一碟三脆羹,正是这位小祖宗在家中时的最爱。
楚流萤撩开一点面前轻柔的纱帐,正对上楚流光那双温润含笑的眼。
大约是他特意吩咐御膳房单为这小宝贝疙瘩备下的菜谱。
楚流萤越过广阔的金殿与推杯换盏的人群与他遥遥对望一眼,含着笑意无声唤了一句“哥哥”。
楚流光粲然一笑,端坐于自己的席位上冲她举了举杯,一饮而尽。
这是把酒祝冬之意。
小郡主还未痊愈断然是沾不得酒水的,便执起茶盏向他略一福身,同样饮尽了。
立冬之后生气闭蓄万物修养,人们便常祈愿捱过漫漫严日,祈愿新岁降临。
楚流萤续了盏茶,侧眸时忽然发觉,席座极高的傅大丞相正面色凝重地望向这里。
小郡主迟疑一瞬,试探性地向他扬了扬手中成色绝佳的茶具,贝齿轻咬无声道:这是茶……
“嘭——”
身后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破声,盛宴上井然有序的群臣霎时间炸成了一锅粥。
兵荒马乱间有宦官尖细的嗓音破空而来:“护驾!”
训练有素的羽林军立时从四面八方涌上御前。
小郡主惊魂甫定,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不知从何而来的火药味在大殿中逐渐弥散开来。
她脑中轰然一震,飞速巡视着四周可容火药之地。
屏风角落处那一点不易察觉的星火泄露出一点微末的光影。
楚流萤霍然御起轻功点足跃出了厢外。
近乎是同时,分量颇足的火药轰然炸开,四分五裂的屏风碎片狠狠打在她单薄的肩胛上。
周边群臣惊呼着四下逃窜,场面近乎完全陷入失控局面。
小郡主左肩登时剧痛万分,一时稳不住内力便要狠狠砸在金殿台阶之上。
她咬牙带着颤抖的尾音骤然喊道:“长凛哥哥!”
失重间忽然有人一跃而起扣住她纤细的腰肢,将整个单薄瘦弱的小郡主牢牢接在怀里。
楚流萤张开眼眸,对上楚流光半是忧惧半是调侃的目光:“糯糯心里只有你长凛哥哥,却竟没有我这个亲哥哥了么?”
少女松了口气,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惊惧的心绪在胸中翻涌。
她将脑袋抵在楚流光肩上,呼吸错乱如惊魂未定一样唤他:“哥哥。”
羽林军统领当即率一众部将稳住了局势。
不消片刻,傅长凛竟已提剑生擒了季月荷,手法粗暴地丢回殿前。
他执剑狠狠抵在季月荷喉管,冷厉而残忍地笑道:“招,还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