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生辰

天和城地处极北,夜景浩渺壮阔,无穷夜幕间星河散落,浸没在皓月的清辉里。

楚流萤的母亲,临王妃白竹娴出身天和城名门白氏,乃前任御史大夫,现白国公的嫡长女。

白老爷子一贯偏爱这个冰雪聪明的小外孙女。

国公府白老夫人盛爱焰火,府中收藏的各色烟花灯树不计其数。

楚流萤亲自下厨煮了长生粥、小天酥连同白老爷子最爱的通花软牛肠,才终于哄来了白老夫人珍藏许久的焰火。

八月初正是顾晏容廿二岁生辰。

天和城地居极北,八月里秋意已深。岸上绵延的垂柳西风里婆娑,三三两两横斜入淮。

小郡主将傅丞相从政务堆里挖出来,塞进临王府私有的青翼船里。

青翼船通身柚木,因其帆状如飞鸟双翼而得名。

楚流萤将人好生安顿了,长寿面、玉露团连同那日提到的玫瑰冻被一一捧了上来。

楚流萤道:“白日里傅太尉与夫人定然为你操/办过了,这些分量不多,每样尝一些就好。”

傅长凛心底熨帖,面上倒是淡淡道:“甲板上风冷,何不回舱里?”

楚流萤仰头细嗅着水汽氤氲的夜风,狡黠地笑:“我自有旁的安排。”

她替傅长凛布了筷,一手撑在案上托着腮,歪头笑语盈盈:“长凛哥哥,生辰康健。”

润泽的夜风撩起她轻罗裙袂与泼墨乌丝,月辉倾泻在少女如画的眉眼间,恍如玉染莹辉,不可方物。

一路退行的灯影略过她水一样的眼眸,楚流萤抬眼收尽天和城瑰丽磅礴的重楼高阙,音色悠远恍如叹息:“长凛哥哥,初见我年岁虽小,可那时的光景,我是记得的。”

“陛下的金殿好广,我跪坐在案侧看他批阅奏折,一转头,发现你在看我。”

她轻笑一下,钦慕道:“十九岁生辰那年我问你有甚么愿望,你说,安天下,定家国。”

“二十岁,安州城鼠疫蔓延,你自请率宫中御医与民间义士奔赴安州,行医济世救护黎民,一年乃归。”

“我那时想过赴安州与你同进退,却被陛下扣下。安州山高路远瘟疫蔓延,连封书信都没有驿站可递,你走得决绝。”

“其实细想来,你曾许愿的治国安民,也算是实现了罢。”

“二十一岁,戎狄犯我北境,守疆军节节败退,定远侯怯不敢战,你竟又请了皇恩,三万精兵远赴北疆,运筹帷幄退敌千里。”

“夫子教策论时,常常援引那一仗。他赞你宏图伟略杀伐决断,是天生的弄权者。”

“二十二岁,”楚流萤黑眸清亮,替他斟一杯酒爽声笑道,“愿北宁万古盛世,愿我们傅大丞相风光胜旧,青史垂名。”

她明艳而张样地笑,身后接天连水的高阙之上有焰火的绚丽华光乍然盛放。

傅长凛抬眸惊于天上盛况,缓缓起身。

长淮在无边灯影的光晕里倒映着天上银河,他看到无穷天光之外星辰浩渺银月辉明,看到重楼高阙背后满天烟火绚烂如霞光。

少女便披着晖晖霞光迎风展颜,秋水般的黑眸间倒映出人间盛世,和盛世中间长身而立的自己。

傅长凛恍然轻叹。

她美好得惊心动魄,胜过盛世万千。

楚流萤取出那枚云河飞仙佩,一手递到他面前:“生辰康健。愿你以后的心向往之,皆是行之所至。”

少女掌心润白如凝脂,和田玉佩被安置其间,仿佛一样染了月光,盈盈微润。

只是秀丽的无名指指腹内侧却似有灼痕。

傅长凛扫了眼那藏在左手指隙间的伤痕,眼前人似有所感地将右手藏得更深。

他无声叹了口气,收下了她递来的玉佩。

轻舟飘摇,少女张扬热烈的朱红色留仙裙上星月佩环清脆作响。

她将鬓发撩到耳后,飞仙惊鸿髻上珍珠海棠步摇熠熠闪动,风华无二。

楚流萤认真叮嘱道:“可要仔细收好,这是……”

“相爷!”白鹰策马追上了一路顺流直下的青翼船,高声唤道。

傅长凛一顿,不禁要抚上她面颊的手骤然一僵。他面色沉黑,浑身冒着寒气乜斜他一眼,阴恻恻道:“报。”

白鹰背后一凉,忙飞身下马火急火燎地回禀道:“主子,季……”

他瞧一眼一旁红衣明艳的小郡主,改口道:“她有消息了。”

傅长凛心下一震,抓了佩剑便要转身。

临行时,还是回身揉一揉她的脑袋,简略交代道:“城中最近不安宁,我差人送你回府。”

楚流萤歪了歪头,自他手中取过那枚云河飞仙佩,替他系在腰间。

她温软道:“不许弄丢了。”

小郡主心事重重地扫了眼白鹰,却终归不曾开口问些甚么。

“既是要紧事,便快些去罢。船上王府侍卫皆在,我自行回府便是。”

傅长凛心尖颤了颤,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与难舍又蔓延上来。

他抬眸看一眼天际与皓月同辉的盛大烟火,仿佛终于有了底气,提了剑飞身离去。

苍穹之上焰火不绝,少女长身立于船头,裹挟着水汽的夜风撩起她泼墨似的长发。

她垂着眼眸,轻轻吹了吹隐隐灼痛的被烫得红痕斑驳的右手。

——

八月十五宫宴。

临王楚承与当今皇帝楚煜一脉同出,乃太后所诞双生子。

楚煜身为长兄,一向与楚承亲近,每年中秋宫宴总要留他在宫中小住。

楚流萤一袭月华云纹绉纱宫装,平日里松散挽着的墨发被挽作精细的云螺髻。

腰间玉刻麒麟佩玉红绶带,簇绣纱裙,摇曳生姿。

海天宴上亭台舞榭歌舞升平,中秋海天宴虽名为家宴,实则朝中得权势者皆受邀在列。

皇权架空,皇帝看似九五之尊实则分权于太尉、丞相、御史三公。以分权制衡之术险中求稳,借御史与定远侯牵制傅氏父子。

他将一个女儿嫁于贺御史次子,又将侄女楚流萤赐婚于傅长凛,借以制衡。

楚流萤沾了口果酒,抬眸便与对面端肃深沉的傅丞相四目相对。

小郡主沾酒极醉,此刻已然微醺。

目光相接时她顶着一副微红的娇颜朝傅丞相甜甜一笑,转而投身于与楚流光争夺果酒的大业中去了。

傅长凛寒潭似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小郡主埋在兄长肩头的脑袋和那双抱着酒壶不肯撒开的小手。

一向恪守礼制的傅丞相拧了拧眉。

男女七岁不同席,小郡主不懂,临王世子竟也不懂么。

傅长凛咽了口闷酒,忽听得皇帝叫停了舞乐。

皇帝楚煜摁了摁额角,烦乱道:“来来回回总是这几支,朕都有些乏了。”

楚流萤慵懒地打个哈欠,心道重头戏来了,陛下伯伯又是一样的借口。

果不其然,皇后提议道:“众爱卿有何才艺,不如为陛下助个兴罢。”

年年如是。楚流萤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帝后演戏。

甚么助兴,不过又是自荐联姻罢了。她醉意迷蒙,懒散而笨拙地替自己剥着水晶葡萄。

昏昏沉沉间,一道女声清脆娇嫩道:“臣女季月荷,愿为陛下抚琴一曲。”

季月荷。

“阿萤,那日南街口,为兄似乎沈主簿说甚么季月荷,阿萤认得她么?”

“主子,季……她有消息了。”

楚流萤骤然回神。

皇帝疑道:“季月荷……是哪家的千金?”

季月荷恭敬回:“禀陛下,家父乃太常寺卿季原,月荷乃家中次女,此前久居青州。”

皇帝了然:“原是季爱卿的千金。”

季月荷娇俏一笑,取了古琴架好:“臣女献丑了。”

她指法轻盈,奏的大约是坊间哼唱的小调,低缓悠扬。

只是心境不佳,指法虚弱,琴声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幽微难寻,听得人昏沉欲睡。

终于挨到一曲终了,皇帝勉强支起眼皮子,面不改色地赞道:“好啊,意境清雅,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难得。”

太常寺卿执掌天子宗庙祭祀之礼乐,听着似乎是个无足轻重的闲职,却在一国之间极具话语权。

季月荷红着脸受下了皇帝的嘉奖,羞怯道:“臣女斗胆,想向陛下讨个赏赐。”

“哦?”皇帝露出一瞬看戏的表情,随即温和道,“说来看看。”

“臣女倾慕傅相才名。”

楚流萤额角一跳,又听得她道:“求陛下恩准了臣女与傅丞相共抚琴一曲。”

“这……”皇后忍不住插话道,“恐怕还要问过傅丞相的意思。”

皇后白静娴与楚流萤的生母白竹娴乃嫡亲姐妹,一向明目张胆地袒护小郡主。

皇帝不动声色问道:“傅相,你怎么想。”

傅长凛淡扫了眼气鼓了脸的小郡主,清冷回绝道:“臣天资愚钝,哪里有甚么才名。”

这一番回绝似乎令她始料未及,季月荷来不及开口,又听得冷心冷情的傅丞相接着开口:“吟诗抚琴这样的风雅事,臣确是疏于此道,辜负季小姐美意了。”

皇后掩面一笑,同皇帝道:“本宫倒是记得,萤儿幼时是曾学过瑶琴的。”

皇帝一挑眉,果然来了兴致:“朕倒只见过小丫头舞刀弄枪的模样。”

季月荷被当众落了面子,灰溜溜收了琴坐回父亲身边。

小郡主醉意渐淡,推拒道:“不过略通皮毛,不值献丑。”

季原倒是不服气道:“映霜郡主自谦了,何不上台一试,也算与我儿切磋切磋。”

楚流萤撂下了手中剥了一半的水晶葡萄,抬眸轻巧一笑:“季大人这是要替贵千金向本郡主下战书?”

季原道:“臣惶恐……”

“你哪里惶恐,你分明敢得很。”

楚流萤吩咐侍女打来温水浣了手,又拿绣帕细致地擦干,张扬恣肆道:“琴来。”

她端坐琴前,繁复错落的纱裙堆叠如雪,乌压压的墨发长而散乱地垂到地上,慵懒雅致。

她随意拨弄两下,一双玉手蹁跹似蝶跳跃弦间。

时而低沉时而昂扬的弦声在万籁俱寂的天地间肆意流淌。

指法轻转,大序已隐约透露出兵戈隐隐的沙场之气。

竟是一曲广陵散。

手指翻飞飙正声至处,慷慨激越的弦声犹如短兵相接,又似家国倾覆时忠魂泣血的悲鸣。

困守国门,虽死不退。

乱声愤慨,她一指收划前乐的种种纠葛,宁死不屈傲骨嶙峋,仿佛自高城之上一跃而下,魂归故土。

后续不作留恋戛然而止。

一曲终了,百官皆沉浸于这视死如归的慷慨气魄里,敛声屏气不作言语。

不知是谁带头拍了巴掌,这点清脆的声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宴席。

全场哗然,掌声惊天动地,良久不绝。

季原已然面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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