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上

书房里有台电脑,惊蛰没有碰过。

林骁去开机的时候,才发现主机都没装,只是在上面摆着,于是坐在那儿鼓捣着。

惊蛰靠在旁边,轻声问了句:“可以用吗?”

林骁咬着说明书,含混道:“不知道,试试。”

时间缓慢流淌着,奶奶在自己卧室打电话,大约是谁又在慰问,她人一走,许多人都在关心她。

人到暮年离开故土,并不是一件很容易就接受的事。

惊蛰还要回去一趟,处理一些尚未来得及处理的事,顺便好好和帮助过自己的长辈们正式告别。

这一走,恐怕轻易很难回去了。

奶奶耳朵已经有些背了,说话便显得大声,惊蛰时不时还会儿凝神细听,从语气里,大约就能判断出是谁的电话。

林骁的手机也一直在响,消息提示音接连不断。

他起初没理会,过了会儿才示意惊蛰:“拿出来帮我看看是谁。”

惊蛰便伸到他裤子口袋里拎出来了他的手机。

“密码是你的生日。”他随口说。

惊蛰张了张嘴:“怎么设置了我的生日。”

问完觉得有点傻,但就是很好奇他为什么会设自己的。

林骁撇撇嘴:“你这不废话吗?而且设我的我也不喜欢。”

惊蛰知道他从不过生日,于是抿了抿唇,脑海里思绪乱飞,快七月一了。

他其实并不是不喜欢过生日,只是生日对于他来说,因为幼年长辈的影响,好像连在那一天快乐都变成了心理负担。

后来林叔叔和阿姨也会鼓励他去和朋友一起过,但他都兴致缺缺。

惊蛰想,可能是不愿意被问及为什么一直不过生日。

又或者,有些影响是很难从心底抹除的,负罪感不是很容易能卸下的。

尽管并不是他的错。

点开手机,是陈沐阳在群里发消息,哈哈大笑着,说群里一群人因为非常傻的问题吵起来了。

还跟林骁和惊蛰有关系。

是年级大群,一千多个人的大群,大约毕业了有些肆无忌惮,尽管群里还有年级主任,都毫不避亏在聊感情八卦。

比如谁暗恋谁,谁和谁毕业在一起了,有些人甚至发暗号告别青春,高中结束了,青春告一段落,我和你注定无缘,但我还是想努力在这沉寂的十七八岁发出一点微弱的声响,期待这声音能飘到你耳边去。

今天因为省线出来,大家的聊天热情都很高涨。

提起来学校的告白墙,有人说,看到有人在表白沈惊蛰。

附中的表白墙是真的一面墙,在学校便利店的西墙上,店老板是个年轻人,做了很多很有仪式感的小设计。

这面墙最初是意见墙,便利店业务非常广泛,以求尽可能给学生提供便利,也希望得到学生们的及时反馈。

后来不知道谁开始在上面聊天,很多人在便利店逛一圈,都会过去那边看一眼反馈本。

再后来老板干脆把那边装饰成了留言墙,提供了各式各样的便签,让大家写完可以贴在墙上,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收集下来做成册子。

有些人在上面倾诉心事,也自然有人在上面表白。

后来甚至形成风尚,不知道谁在传,说留言墙上对他/她说的话,他/她一定能看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月老会给你们牵红线的。

很傻,但好像这个年纪总爱干傻事。

于是留言墙几乎变成了表白墙。

今天有人去学校办事,路过那里的时候因为怀念特意去拍照,拍完照就站在那里看,觉得很有意思。

看着看着就看到沈惊蛰。

看到沈惊蛰也不稀奇,但最近隐隐有听说水哥和他妹妹真的在一起了,而且水哥千里追妻都跑到人家老家去了。

这言辞就挺像陈沐阳和江扬出去添油加醋的,但效果是绝对拉满的。

附中颜值担当,为爱奔徙。

那位热心群众在群里说:我看到水哥家那位的表白贴了。

巴掌大的便签纸,上面提名带姓:沈惊蛰,我喜欢你。

热心群众:别说,比起一水的名字缩写,这位是真的高调啊!

年少的喜欢,即便是无人倾听无人观看的角落,也羞于露骨表达,好像书写心上人的名字是一种禁忌咒语似的,恨不得加上无数道密。能写个名字首字母缩写都够英勇了,有段时间大家很热衷从名字缩写里玩解密游戏。

热心群众2:一看就是自信的哥们儿。

热心群众:字也挺好看,张牙舞爪,人肯定很拽。

热心群众3:不会是ljh吧?他就挺拽的,我觉得他肯定喜欢水嫂,有段时间一看到人家就跟大马猴一样兴奋爱搞怪。

热心群众4:哈哈哈哈你小心ljh揍你啊!或许是上届那位?听说他前段时间还回学校了,才子的字据说就很好看。

热心群众5:啊,这么一说,我们水嫂还真是人见人爱。

热心群众6:水嫂多可爱啊!水哥,决斗吧!我觉得你给不了她幸福,你这张渣男脸太招桃花了,这谁受得了啊。

热心群众7:我们水哥哪儿渣了?明明很专情。

热心群众8:还很纯情,哈哈哈。

热心群众9:真的很渣男脸吧!你看看谁看了不说一句蓝颜祸水,娶回家一堆的麻烦,妹妹擦亮眼睛。那位隐藏的勇士,快表白吧!看字都觉得你有前途。

热心群众10:别了吧,真勇士就不会只敢暗戳戳写表白墙了,别想了。

……

惊蛰翻了一会儿,满脸都是无奈,大概是等成绩太焦虑了,大家似乎格外的易兴奋易暴躁。

不知道为什么八卦着八卦着就吵起来了。

一些人还在怂恿那位隐藏的勇士去表白,去撬校草的墙壁,这可是整个青春里有可能的高光时刻了。

明目张胆,甚至完全不在意会被林骁看到。

林骁看她半天不说话,侧头问了句:“是什么?”

惊蛰抿了下唇,组织了好几下语言都没法说出口,最后只好含糊道:“没什么,群里在闲聊。”

他群消息都设置了屏蔽,被艾特了才会响,于是他狐疑看了她一眼:“干嘛啊,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敢告诉我?”

惊蛰忍不住笑了下:“什么啊!”

她只好递给他:“你自己看吧!跟我没关系,我什么也不知道。”

高中三年她过得很简单也很纯粹,没什么心思去想别的,每天只是埋头读书,干点自己喜欢干的事。

唯一接触比较多的,就是林骁。

所以被表白这件事,她是真的一概不知。

林骁看了一圈,撇撇嘴,怼陈沐阳这个搬运工:你是真的闲,觉得自己考很好?小心乐极生悲。

陈沐阳发了个垂头丧气的表情包:及时行乐啊少爷,我怕我过了今晚就再也没有快乐了。

少爷的爸妈是对他太没有要求,稍微进步都是和风细雨似的温柔,他的父母是对他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怕自己的死期就在今晚。

耳东陈:我哪像你,六百分肯定没问题,我能摸到一本线都是烧高香了。

耳东陈:呜呜呜少爷你怎么好命。

拥抱春天:好好说话,再呜呜呜我抽你啊!

好命吗?

确实挺好命,但人都是贪心的,得到了一点点,就想要更多,占据了一点点,就想要全部。

他其实做了两套方案,如果成绩可以,就报临大,不然就报临大附近的临医大,但他这个脑子,学医恐怕是对生命的亵渎,他也并不喜欢。

或者就是师大,这两个学校离临大都不远,但师大就算最热门的专业录取分数线都不高,分数可能就浪费了,并不值当。

而且如果这样选择,惊蛰肯定会很生气,他也不会太甘心。

年少的奔赴固然带着点飞蛾扑火的壮烈,但无谓的“牺牲”应该并不能感动谁,全力以赴奔向更好的自己,对惊蛰来说可能才是尊重和爱。

但他又是真的害怕分别。

他第一次觉得,未来那么遥远,一辈子好长,一点点变故,很可能就会让两个人从此分道扬镳。

如果可以,真想和她牵一牵手,就到老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么喜欢。

甚至像他这种极度讨厌学校的人,也想过,如果真的不行,复读一年。

时间一点一点逼近,心情渐渐因为沉重和忐忑而诡异地变得平静,两个人坐在两张并排的凳子上凑近了看网页信息,各种预测和分析。

林骁突然问了句:“你真的喜欢我吗?”

惊蛰正在专心看网页,闻言愣了下,然后才转过头,他脸色平静,但眉眼里能看出来一点忧虑和惆怅。

她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像是在思考。

林骁自嘲笑了下:“遇见你之前,我从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好。可是现在觉得自己哪里都不行。”

惊蛰看着他,指尖动了下,突然觉得心口涨得很难受,她以前还觉得他拽拽的不礼貌,可现在她突然又觉得,他还是拽一点好,她喜欢他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应该迎着风奔跑,无所畏惧地昂着头,一往无前。

其实他大多数时候都挺意气风发的,年少人的张狂是骨子里带的,可极偶尔的时候,比如现在,还是无法自控地觉察到自己的无力和渺小。

暗恋成真的最初,就像是夜里看星星,星星还是那个星星,只是从一个仰望的人,变成了触摸到星星的人,脚下悬空着,好像随时都能摔下来。

喜悦和恐惧,各自掺半。

以至于拼命想要握紧了,好证明自己真的是得到了。

林骁眨了眨眼,固执地问:“喜欢吗?”

明明知道无意义,还是想听一句。

惊蛰侧头,突然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轻声说:“我要说不喜欢呢?”

林骁愣了一下,似乎没想过这个答案,又或者根本不是在问,只是想反复确定她是真的喜欢他。

他抿了下唇,垂下眼睑沉默了会儿,肉眼可见的消沉。

惊蛰忽然有些慌,觉得自己好像伤到他了。

林骁倏忽又抬头,扯了下唇角挤出一个笑,然后掐了下她的脸:“那我就继续追呗!追不上……追不上就祝福你。”

他看起来很脆弱,也很勉强,很努力在强颜欢笑。

甚至还安慰她:“你这么优秀,一定能找到很好的另一半。”

惊蛰听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气闷,于是憋在喉咙的话又咽下去,别过脸沉默着不说话。

停顿片刻,林骁又搂住惊蛰的脖子,胳膊收紧把她拖进怀里,咬牙切齿道:“屁,不行,你先招惹我的,你不能不喜欢,你始乱终弃我就去奶奶那里告状,我哭给奶奶看,这娃娃亲非结不可。”

说着说着他显然已经是在赌气了。

惊蛰听着听着却笑了,笑得肩膀耸动,整个人靠在他胸前,也没挣扎的欲望,最后脑袋往上拱了拱,靠在他锁骨上,侧头咬了下他的喉结,轻声说:“盖章,成交。”

在后面一个小时里,他摸了八百遍自己的喉结,然后盯着惊蛰看了八百零一次。

期间他们一起去吃了晚饭,惊蛰安置试图陪她看成绩的奶奶去睡觉,然后给客卧铺了床。

然后继续回来坐着等。

两个人各自拿着手机,聊天来缓解等待的焦虑。

凌晨查询系统开放的时候,谁也没有先动,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在群里讨论成绩的时候,林骁才说了句:“先看你的吧!”

惊蛰点点头,她最后一学期的考试成绩都不错,但还是有点忐忑。

输入准考证号,点下确认按钮的时候,惊蛰闭了下眼,深呼吸了一下才又睁开。

654分。

省排名也不错,临大基本稳了,惊蛰松了一口气,林骁捏了捏她的脸:“妹妹真棒呢!”

惊蛰拍了下他的手,然后拿他的准考证去输号码,林骁突然别过了头,心虚达到了极点,甚至有点儿自暴自弃:“要不我去复读算了,你再等我一年,我也没觉得自己非得考得怎么样怎么样,但没和你一个学校,总觉得不甘心……”

毕竟想了那么久,快要成执念了。

惊蛰听他碎碎念听得发笑,捏着他的下巴把他脸掰回来:“哥,617。”

去年临大最低录取分数线是623,今年一本线比去年低了十几分,而省排名好像比去年那个最低线好很多,那这个成绩还是很有希望的。

仿佛劫后余生,又仿佛人站在悬崖边快要一脚踩空了,忽然又被人拽了回来。

林骁甚至都觉得眼眶发酸,他突然抱住惊蛰把她抱了起来,惊蛰被吓了一跳,搂住他脖子,他在书房里晃了两下,然后把她搁在飘窗上,手撑在台子上,眉眼带笑地凝望她,然后挑眉:“我可是要赖上你了。”

惊蛰也忍不住笑,笑着笑着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彼此看着,呼吸都变得轻下来,暧昧却更浓了些,或许是窗外夜色太浓郁,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林骁喉结滚动了下,被她咬过的地方还带着几分痒,他偏头,从耳垂开始,沿着下颌线一直亲到她嘴巴,舌尖轻抵她牙齿的时候,半睁着眼看她。

惊蛰恰好抬眸,撞进他略显专注的眼眸。

心跳蓦地停跳了半拍。

惊蛰如梦初醒,猛地推了他一下,有些尴尬地说:“你……你快跟叔叔阿姨汇报一下啊!”

林骁似是有些意犹未尽,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拖长了尾音“哦”了声,拨打电话等接通的间隙,还不忘凑过去亲了她唇角一下。

电话几秒钟就接了起来,邢曼阿姨喊“尧尧”的时候,他正好亲到她。

惊蛰心虚到头皮发麻,差点从飘窗上跳下去,狠狠拍了他一下,不解气,还掐他的脸。

林骁偏头对着电话叫了声:“妈……”

看她气呼呼的,却笑得很开心,甚至抓了她掐他脸的手,凑在唇边亲了下。

这一刻,觉得世界都变得温柔可亲了起来。

他从没有一刻如此感恩命运的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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