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正月初八复朝当日,坊集街上的盛况早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乃至周边的一些城镇也有所耳闻,都知道了天承九公主现身于坊间、与百姓同过新年的事情。

而朝堂上,也的确如明昙所料,所有御史都像是在团建一样,排着队出来向皇帝上奏,或尖酸刻薄、或阴阳怪气、或义愤填膺地把她骂了个遍后,居然还提议要为此事将九公主禁足于宫中,好生背几日《女诫》才罢休。

然而,永徽党的官员也同样不是吃素的,纷纷和那些御史对骂起来,挨个细数九公主聚拢民心、为朝廷积累威望等等功勋,恨不得把她当时在茶楼上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单拎出来剖析,车轮战般应战那些嘴皮子功夫最强的御史们,居然还不落下风。

今日初八,眼见明昙并未前来上朝,乾王党的小动作也更加明显了些,时不时出来左右煽风点火,给人少势弱的御史们帮个腔,让两方争论得更加激烈,自己一派倒是乐得看戏。

这并不是一个借以攻讦九公主的好机会。

不说旁的,就连明晖本人都心知肚明:坊集街上,明昙虽然行事莽撞了些,差点不慎闹出动乱,但最终也是被她的手底下的禁军给稳定住了情势,还营造了那样万人空巷、皆出来瞻仰永徽公主真容的盛况,对朝廷和皇室都大有裨益,能挑出什么错处?

人家自己挖坑自己填,况且还有皇帝老爹在脑袋顶上护着,再如何吹毛求疵,最多也只能让她吃个不痛不痒的挂落,明晖当然不惜得挑头。

于是,乾王党不肯增加火力,永徽党的势头便分外高涨。那几个御史实在有苦说不出,可言官弹劾万物乃是本职,何况骂都骂了半天了,又不能再轻易改口,因此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吵架,谁都不愿背上渎职、墙头草随风倒的坏名声。

如此你来我往,说相声似的吵过了整个清晨,见御史们满脸耻辱、越来越气弱的模样,全然没有半分平日里怼天怼地的威风后,皇帝这才终于满意了些许,大手一挥,总算是开恩让他们逃脱了口干舌燥的折磨。

“九公主明昙此番亲临民间,能与百姓同乐,受万人景仰却仍不居功自傲,反而句句为朝廷揽功,实乃心性纯良——”

听到这四个字后,久久不曾开口的明晖差点翻出一个大白眼。

心性纯良?

父皇莫不是老糊涂了?

若当真要论起心性,只怕连他都比那个明昙纯良十倍不止!

“……虽因聚拢民众,险些闹出事故一举颇为不妥,但功却远大于过。依朕之见,定当厚赏才是,”皇帝看了看堂下众人,沉声问,“诸位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

话音刚落,底下早有准备的永徽党就已经跪倒了一大片,并由钟禾带领着,齐齐高声谢恩,“九公主与民同乐之举大得人心,可比千室鸣弦的盛景。若陛下不奖而罚,岂不是将会让京城诸多百姓寒心?所以,理应大大嘉奖九公主才是!”

“钟爱卿所言甚是。”皇帝深深点了点头,心中早有成算,却还要故意问旁边的御史一句,“刘大人、许大人、何大人,你们三位觉得如何啊?”

这三人俱是言官中最能够说得上话的人物,方才也骂得最凶,但这会儿却个个都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般,脸色发白,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忍气吞声道:“臣……臣等以为钟大人言之有理,是该赏不假,但却不能一点都不罚,以免让九公主过于……”

他的话还没说完,皇帝便已经毫不给面子地转过了头,抚掌大笑道:“好!既然诸位爱卿无人反对,那朕便即刻下旨:将沅州封赏给九公主明昙,命其遥领封地,以示嘉奖!”

封地?!

这道赏赐一出,御史们纷纷大惊失色,就连永徽党中的某些官员都不自觉地对视一眼,表情无比愕然。

自天承开国以来,就唯独只有封了王的皇子或宗室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城池土地,何尝出现过给公主分封的先例?

“陛下!陛下三思!此举有违古制,且沅州境内还有神山,怎能轻易封赏给九公主所有?”

“此等赏赐过厚,万万不可,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御史们情绪激烈,不少乾王党也在明晖的暗示下跟风出言反对。然而,皇帝却连半点搭理他们的意思都没有,只像赶苍蝇般地挥了挥手,自顾自继续方才未完的话语:“此外,因公主对万民喊话‘祝我天承、万世升平’之句,振奋人心,所以朕将特意颁旨为那条街道赐名,便命为‘升平街’,借以纪念当时的盛况,并祝我朝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这……这……”

这该给九公主在民间积累多大的威望啊!

御史们个个瞪着大眼,瞠目结舌,完全无法揣测到圣意。

而这同样的道理,不擅政事的御史能想到,明晖这种久浸官场的上位者定然也能想到。

民心……民心……

他暗暗皱紧眉头,翻来覆去地咀嚼着这个词语,再联系到皇帝对明昙一直以来的反常态度,以及后者作为公主的种种特殊之处……

刹那间,一个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乍然出现在脑中,把明晖自己都硬生生吓了一跳。

——难道,父皇心中真正属意的皇位继承人……竟然会是明昙?!

当一切可能性都被排除之后,剩下的那个最终结果,即便看起来再怎么不可思议,它仍然就是唯一的答案。

明晖的双眼倏然大睁,又思及如今东宫久久未立的现状,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恐怕是真。

怪不得,怪不得!

想通之后,他双掌颤抖,心中一半是止不住的震惊,另一半却疯狂翻涌着怒火与嘲讽。

之前他们还以为,皇帝是因为放不下已故的先太子明晏,而明晖自己的威望又还差了点意思,所以才一直将东宫空置……

本来这也没什么,待到以后父皇老了死了,嫡子明景又是个残废,那皇位还不是要轮到他这个长子来做?

结果今日方知,东宫无主的真正原因,原来竟是父皇心里装着一个皇太女啊!

指尖不由深深掐入掌心,眼球里也逐渐遍布血丝,明晖脸色阴沉得似乎能滴出水来,目光仿佛一条毒蛇般,暗暗盯住龙椅上的皇帝,恨不能即刻就让对方魂归西天。

女主天下、牝鸡司晨?天大的笑话!

一介女流,就算再怎么聪慧,她能懂得如何治理国家?能懂得什么叫王道制衡?能懂得怎么使天下太平?

若真顺了皇帝的意思,让明昙登基,只怕届时整个天承都会被女人祸害得山河飘零,最后连姓氏都要改上一改了!

明晖紧紧咬着牙关,在心中不断冷笑。

父皇,既然您先不仁,那就休怪孩儿不义了!

……

广阳宫。

“你说什么?!”

尖利的惊呼声传来,婉贵妃手中正在修剪梅枝的剪刀一歪,差点直直扎进自己的掌心。

“陛下……陛下有意,立明昙为帝?”

婉贵妃猛的扭头,双眸睁大,断然否定道:“不可能!公主登基乃有违天命之事!昔年前朝时,德贞女帝也曾意图立璇玑公主为皇太女,结果旨意还没颁,为后者所建的玉衡宫就有天雷当头劈下,直接毁坏了主宫室!这就是板上钉钉的天罚,都被前朝钦天监载入史册了,陛下不会不知——”

然而,在儿子的凝视下,婉贵妃本来笃定的语气却也渐渐变得迟疑起来,嘴唇都开始颤抖,“不、不可能……不可能……”

“母妃,之前儿臣也不愿相信,但结合父皇和明昙一直以来的所有举动来看,这就是事实。”

明晖上前一步,屈膝跪地,伸手紧紧握住婉贵妃的衣袖,面上神情竟很有几分悲凉。

“……这么多年,无论儿臣再如何努力,父皇也从未属意与我——他为了那把龙椅,甚至考虑过一个残废、一个女人,但眼中却永远没有我这个在朝兢兢业业的二皇子!”

他死死咬着牙,情至深处,眼中竟不自觉地弥漫起一层水雾,字字泣血道:“昔年明晏在时,满朝文武皆赞颂他七窍玲珑,乃不世之材,天生便是继承大统的材料;后来,咱们好不容易钻研设局,让他死在江南,伪造成一场天衣无缝的意外,连父皇都没能查出半点线索……可这回仍旧没有轮到我……”

婉贵妃倏地抿起唇,面色半是心疼半是纠结,似乎想要责怪儿子将这个埋藏了多年的大秘密轻易脱口而出,但心里又实在难受得紧,只得回握住他的手,叹息着喃喃道:“晖儿……”

“明晏之后,父皇第一个考虑的,就是中宫的第二个嫡子明景!”明晖听出了母妃语气中的制止之意,却充耳不闻,恨声道,“好在此次,连上天都在助我,让他没活多久就成了个残废,彻底丧失了争夺太子之位的资格——这下,父皇总算开始重用于我,派我到乾州办差,入职吏部,主持接待羌弥使臣……我本以为这次太子之位总算手到擒来,可这么多年下来,却依然只是个皇子!还被一个公主压在脚下抬不起头!”

明晖双目赤红,积藏在心底的怒火甫一发作,便状似燎原,烧得他脑中理智全无。

“明昙,明昙……她就算是再怎么聪颖毓秀,再如何深得民心,都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身登大宝?父皇真是糊涂——糊涂啊!”

耳中听着儿子痛苦的长嘶,望向他不知觉从眼眶中滑落的泪水,婉贵妃不禁觉得心如刀割,颤抖地抚了抚对方的肩头,同样潸然泪下道:“陛下当真是糊涂……你我母子二人这么多年的努力,竟都入不得他的眼……他就只能看到那个没有半点心计手段的坤宁宫!”

沈若扶入宫多年,位至贵妃,但却连凤印的一个边角都没摸到过,心中又怎能不对处处压在她头上的皇后怨憎?

早在多年之前,皇帝将明晏立为太子后,她就发下毒誓,此生都要与坤宁宫不共戴天!

“母妃,您之前曾教导过儿臣——”明晖脸色沉郁,声音就好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又低又冷得吓人。

“欲成大事者,必将心狠手辣,摒除一切情感杂念,方能登顶至途。”

他死死回握住婉贵妃的手,猛的抬起眼,目光中的情绪复杂万般,但最终却仍是彻骨的仇恨占据了上风。

“如今,就是到了该狠的时候了!”

婉贵妃心中一突,睁大双眸,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儿子话中的隐意。

虽然她心机城府皆是上佳,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但这会儿面对此等足可诛九族的大事,却还是露了几分怯,犹疑地摇着头:“不成,如此终究太过冒险……左右我们也曾对明晏下过手,这会儿再添一个明昙也罢,只要做得像之前那样不露痕迹……”

“母妃,您现在怎么如此天真!”明晖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怒声道,“就依父皇如今对明昙的看护,以及围绕在其身边的各种势力,林丞相府、禁军、户部、皇后母族……就连仪妃娘娘出身的定远大将军府,也多次对她青眼有加,岂是我们能够轻易动手的人物?况且,先前大皇兄那次,是正好碰上他下江南办差,才给了我们可乘之机,命人埋伏在必经的郊外小路上行刺……而现在,明昙从不独自外出,京城又被禁军包得像铁桶一样,我们怎能有机会下手?”

“可是……”

“母妃!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明晖深深叹息,别开眼神,终究还是下了一剂猛药。

“儿臣知道您尚在闺中时,就曾一心倾慕父皇,及笄后更是主动要求进宫为妃……但您在宫中这么多年,想必也已经看明白了:父皇根本不爱任何一个妃嫔,甚至包括他亲自求娶的皇后顾氏!他此生最爱的,就是治国理政平天下,顶多再加一个明昙——”明晖咬咬牙,不忍地说,“除这之外,他的心里什么都没有,也同样没有您的位置啊,母妃!”

他捏紧双拳,死死盯着面前依旧面容美丽温婉,却早已风华不在的女人,语气颤抖道:“您已经把自己的二十多年岁月都葬送在了这座宫闱里,此时若再不悔悟,难道是想要终生为妃,到死也坐不上那个梦寐以求的后位吗!”

“……”

婉贵妃浑身一震,猛的转过眼,看向揭露了自己陈年伤疤的儿子,条件反射般不断摇着头,“不……本宫不想……”

“那就陪儿臣放手一搏。”明晖郑重道,“待到大业有成后,儿臣必将三叩九拜,将您迎为皇太后,给您无上的尊荣!”

——太后也是后位。

不得不说,纵使心中对皇帝仍留有痴恋,但婉贵妃也是在真真切切地为儿子的提议而心动。

说得不错。她不想到死都是妃位,不想被顾缨那个女人永远踩在脚下!

“……好。母妃答应你。”

婉贵妃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伸手扳住明晖的肩膀,应诺道:“待到明日一早,本宫便立刻去信给你外祖,邀他共商大事……”

“母妃,”明晖也重重点头,沉声说道,“是成是败,就在如今一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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