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曾想到此处,闻言不禁怔住,转念一想,母亲在时没享过什么福,为着自己,倒吃了不少苦,还有舅家……
自己登基之后,只记得加恩心腹和皇后母家,又一心为生身父母争个死后追封,倒把母亲生前心心念念的嫡亲舅家给忘记了!
想到母亲对自己的恩情以及她老人家生前吃过的那些苦楚,皇帝心下歉疚异常,神情中不觉流露出几分愧色,再去想任永年提议,不禁为之意动。
曹操见状,便趁热打铁道:“公主出降、亲王娶妻,都是国朝一等一的喜事,且姻亲又是圣母娘家,亲上加亲,妙不可言!如此一来,既可以成全陛下一番仁孝之心,光耀圣母门楣,又可以体谅皇太后颜面,不至使两宫失和,届时天下臣民敬服,地下圣母亦是心怀安慰,岂不美哉?!”
皇帝毕竟是以小宗继大宗,朝中根基尚浅,此前为着追封生身父母之事在朝中同老臣们争辩,在后宫同皇太后呛声,表面上不露怯色,但心里边难免有些打鼓。
追封父母的话是他自己提起来的,这时候再自己否了,岂不是自打嘴巴?
这是他登基之后第一件想做的事情,最后就这么灰溜溜的收场,以后还有谁会把他这个新君放在里!
可真要是梗着脖子一条道跑到黑——皇太后跟勋贵老臣们也不是吃素的啊,宗室子弟那么多,他这皇位都还没焐热,万一被皇太后联合老臣废了怎么办?!
更别说这事儿他本来就不占理。
皇帝硬抗了几天,正觉进退两难,现下听任永年提出了这样一个两全之法,虽然没能给予生身父母追封,但内里却给了实打实的好处,与此同时,也给了僵持着的君臣们一个台阶,双方都体体面面的将这场争论结束……
这时候不就坡下驴,更待何时?!
皇帝底透出浓浓的赞赏来,欣然颔首道:“魏公所说,皆是金玉良言,朕岂有不纳之理?”
言外之意,便是暂且不执着于追封生身父母,而是要给予他们实打实的好处了。
群臣听得出皇帝未尽之意,心头着实松一口气,神情释然,齐齐跪地,口中山呼万岁。
皇帝登基数日,除去最开始举行登基大典那日,再没有得过这样整齐且心悦诚服的叩拜,见百官俯首,毕恭毕敬,心头快意又岂是言语所能形容?
他坐在御座之上,却仿佛身在白云之间,飘飘然抬起手臂,微笑唤起:“诸位卿家平身。”
百官应声而起,眉宇间或多或少的透着轻松与惬意,只除了一个人。
皇后的胞弟,江光济。
让皇帝嫁女母家、又或者是令皇子迎娶其母家之女,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一来皇帝和百官各退一步,都得以保全颜面,二来皇帝母家真真切切的得到了好处,受到损害的也只会是嫁过去的公主、又或者是迎娶那家女儿的皇子。
可皇帝前几个孩子都是皇后所出,后边新生的皇子公主又都年纪尚小,这场婚姻关系到皇帝在百官心目中的威望,也是双方妥协的结果,为了稳定皇位,一定是没有办法久拖的,到最后,被牺牲、遭受到损害的只会是他的外甥们!
这怎么可以?!
江光济是绝对不会睁睁看着自己的外甥们被推出去做皇帝和百官交锋的牺牲品的!
他暗吸口气,出列道:“启奏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从前皇帝见到这个妻弟,是很和颜悦色的,只是近来皇后一错再错,不可理喻,当日爱屋及乌,现下自然恨屋及乌。
几不可见的皱起眉头,他强忍着不快,道了声:“讲。”
江光济跟随皇帝多年,从那单薄的一个字中,隐约感知到了皇帝的不悦,可即便如此,为了姐姐,也为了外甥们,有些话他还是要说。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皇帝脸上霎时间阴云密布。
江光济没看见,事实上即便是看见了,话已经开口,他也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宫中皇子公主皆未婚配,而无论是皇长子,亦或者是皇长女,皆系皇后嫡出,身份尊贵,非比寻常,不可配与寻常之家……”
曹操听完就笑了。
有的人为了活着可以拼尽一切,而有的人为了死去,可以八百里加急马不停蹄的往鬼门关狂奔。
方才他表现的已经足够扎,这时候实在不便继续开口,好在身边队友给力,甚至没等他递个神过去,邓大人便开了腔。
他底有三分惊讶、三分惶恐,还有四分难以置信:“江国舅,你这是什么意思?皇长子与皇长女不可配与寻常之家——你觉得圣母的娘家不配,是吗?”
话音落地,殿上随之一寂,有人壮着胆子偷打量皇帝神情,只瞅了一,便迅速将视线收回,低下头去。
皇帝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说过的话,江光济是不可能再收回去的。
且就他本人的心思来说,的确是觉得皇帝的母家不配尚主,又或者是出一位王妃。
江家虽然不上档次,但好歹还是官宦人家,而皇帝的生母从前只是其父身边的婢女,因为家穷,连女儿都给卖了。
只是这女儿肚子实在争气,给家主生下了唯一的男嗣,那宗室为了给唯一的儿子一个体面出身,这才致信宗正寺,给了她一个侧妃身份。
都穷到卖女儿了——谁要是跟这种人家结了亲,无论是娶还是嫁,这辈子都完了!
江光济心里觉得皇帝娘家不配与天家结亲,但这时候要真是在大殿之上说出来,那就真是傻了。
那家人千不好万不好,都碍不过一点,那是皇帝生母的娘家,说他们不好,就是当着儿子的面儿骂他娘,寻常人尚且忍不了,更何况是皇帝。
江光济狡辩了几句,又说起另一个理由来:“先帝辞世尚且未满一年,还没有出孝期,这时候为皇子公主定亲、准备婚事,未免有不敬之嫌……”
隋大人将声音压低、但是又足够让所有人听见:“既然如此,皇后娘娘先前怎么还筹备着给弟妹赐婚呢?”
给你们赐婚的时候不需要顾忌守孝,给皇后的儿女赐婚时却须得顾忌了,怎么着,先帝死的这么有弹性?
江光济脸色随之一绿,旋即便听礼部官员轻声细语的纠正道:“国舅,先帝仁慈,辞世前便曾经吩咐百官与侍从,守孝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即可,不可扰乱臣民婚嫁……”
这下子,江光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处在这种时空维度之中,在妻子与母亲之间,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而且他们心里还会不约而同的双标。
对母亲——我娘生养我一场,真是太不容易了,我不能违逆她老人家的意思,我要倾尽一切孝顺她老人家!
对妻子——相夫教子不都是你应该做的吗,就是生几个孩子、管管家而已,你有什么辛苦的?!
皇帝也不例外。
更别说他的生母业已去世,母子的感情又足够好,母亲的形象伴随着时间流逝不断美化,几乎成为他前半生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可现在,母亲被人嫌弃了。
嫌弃她的人是妻子的小舅子。
别说只是小舅子,就算是皇后在这儿,也同样讨不到什么好。
皇帝什么话都没有说,只隔着十二旒珠,目光幽深的注视江光济良久。
文武百官都知道他现下必然是愤怒的,江光济也知道,而且这种愤怒并不是被暂时的沉默表象所掩藏,反而会因此变得更加可怕。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垂下帘,等待事情的进一步发展。
皇帝始终没有言语,大殿上寂静的可怖。
侍从在侧的内侍们噤若寒蝉,紧盯着鞋尖,珠子都不敢转一下,余光瞥见皇帝抬一下手,站起身来,精神还没有回笼,长久以来的惯性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扯起嗓子,大喊一声:“退朝——”
皇帝走了。
江光济膝盖一软,猛地跪在了殿上,面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
曹操打他身边经过,关切道:“国舅可是身体有恙?”
江光济死死的盯着他,盯着这个一手将外甥送上绝路的人,双拳紧握:“魏公何至于此?难道,您真是铁了心想与江家为敌吗?!”
“国舅怎么会这么想我?!”
曹操吃了一惊,错愕道:“我方才所言,都是为了替陛下分忧啊!”
江光济深觉滑稽,嘿然冷笑。
然后曹操也笑了,微微弯下腰去,低声道:“亲眷后辈被人逼着跳进臭泥坑,一生解脱不得,这滋味不好受吧?”
江光济底倏然闪过一抹厉色:“你!”
曹操冷笑一声:“知道心疼自己外甥,怎么就能逼着别人嫁女娶妻进臭泥坑?刀子扎在自己身上,终于知道疼了?可惜,晚了!”
江光济想起宫宴那日皇后借皇帝之势意图逼迫任家、邓家许亲之事,面孔不受控制的扭曲一下,再去想他们对江家的嫌恶便如同自己对皇帝母家如出一辙,更有种被人打一耳光再吐一口唾沫的耻辱感。
曹操则站起身来,和颜悦色的拍了拍他的肩:“国舅,我看这桩亲事很好啊,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你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说完,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江光济几乎按捺不住心头怒意,想要破口大骂,肩头却被邓大人拍住了。
这老东西脸上带着欣慰之色,不住的点头道:“真是佳偶天成啊,好姻缘,好般配!”
陆陆续续又有许多勋贵前去给他道喜,都是那日参加过宫宴的人。
怎么,就许你恶心我们,不许我们恶心回去?
当天皇后想把江家的臭鱼烂虾塞给我们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副表情啊!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了孽缘,得的当然也是孽缘了!
……
皇帝下朝之后,一反近日常态,没有往小傅氏所在的漪澜殿去,而是往凤仪宫中去见皇后,步履生风,连朝服都没有更换。
素日里侍从们或许还敢说几句俏皮话打趣,今日见大殿之上闹了那么一场,如何还敢做声,一路小跑紧随其后,唯恐被明显压抑着雷霆之怒的皇帝迁怒,直接给拉下去砍了。
因为宫宴那天的事情,皇后忧虑交加,当场晕了过去,事后皇帝不仅没有来探望过一次,反倒专宠于小傅氏,连初一那晚都宿在漪澜殿,极大的中伤了皇后颜面。
皇后伤心羞怒,急火攻心,身子愈发不快,又不想见到小傅氏和六宫讥笑的嘴脸,索性停了六宫问安,让妹妹小江氏留在凤仪宫照顾自己,一心养病。
小江氏还劝她:“一日夫妻百日恩,姐姐且忍耐些,到底您跟陛下才是结发夫妻,情深义重。小傅氏那儿陛下只是暂时新鲜,您没必要跟他拧着来,等陛下这股劲儿过来,小傅氏那贱婢还不是随您搓圆搓扁?”
“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皇后唯有苦笑:“只是感情这种事情,又哪里是能够随心所欲,自由控制的呢!”
姐妹俩正说着话,忽然有宫婢急匆匆前来报信,喜盈于色:“娘娘,陛下来了!”
“啊!”皇后先是一喜,下意识去抚摸鬓发,整顿形容,再回过神来,却又恼怒道:“他来做什么?就说本宫病着,不便见驾。”
“姐姐,”小江氏柔声道:“这可不是赌气的时候,好歹还得顾惜着孩子们呢。”
皇后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但角眉梢仍旧透着嗔怒之意,显然是有意让皇帝知道自己尤且心有怨气,须得他说几句软化周全颜面。
皇帝进了门,便见小江氏与一众内侍、宫婢屈膝行礼,皇后额头勒着抹额,尤且坐在塌上,面孔朝向床内一侧,语气很酸:“陛下不在漪澜殿陪伴傅美人,怎么到凤仪宫来了?”
从前皇后病时,皇帝都是拦着她不许向自己行礼的,夫妻二人闹脾气时,他也能拉的下脸去致歉,哄妻子几句。
但那毕竟是从前了。
还有一句话,叫今时不同往日。
有了先前皇后两幅面孔的认知,再加之今日国舅对圣母的大不敬言行,皇帝再见皇后如此拿乔作色,心头本就旺盛的怒火,霎时间更上一层楼。
心中怒极,他反倒不形于色,往床榻边上坐了,徐徐道:“文婷今年也十二岁,是时候议亲了,朕打算将她嫁到鲁家去。”
皇后原本是不想理会皇帝的,起码没打算这么快理会他,然而听见皇帝提起女儿的婚事,却再也按捺不住,转过脸去,凝神思量:“鲁家?是哪个鲁家?”
皇帝定定的看着她,道:“就是圣母的娘家。”
哦,圣母的娘家。
圣母的娘家!
那个破落户!!
穷到卖女儿的人家!!!
皇后如遭雷击,心头剧颤,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这如何使得?陛下,文婷可是嫡长女,金枝玉叶啊!”
小江氏惊愕之情丝毫不比姐姐少,大惊之下,心里话脱口而出:“公主尊贵无匹,嫁到那等蓬门小户中去,岂非明珠蒙尘?鲁家子低贱,怎么配迎娶公主!”
皇帝额头青筋猛地抽搐一下,皇后尤且未觉,再顾不得同皇帝闹别扭,死死拉住他衣袖,焦急道:“陛下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想法?文婷打小便是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嫁去那种人家,她怎么受得了……”
皇帝冷冷注视着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皇后终于察觉到了几分不对,目光不安的对上丈夫视线,却被对方底跳跃的冷色与怒火惊住。
方才在大殿之上积攒起的怒火,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皇帝慢慢将皇后拉住自己衣袖的手指掰开,一字字道:“皇后,你忘了,那是圣母的娘家,朕就是从蓬门小户家女儿肚子里出来的。”
皇后从没有见过他这副神情,一时惊慌交加,惧怕不已:“臣妾,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皇帝目光阴鸷的盯着她,不解的笑:“奇怪,你央求朕向任家、邓家施加压力,成全你弟妹姻缘的时候挺高兴的啊,现在换成文婷出嫁,怎么又不高兴了?”
那怎么能一样?!
一个是往高处走,芝麻开花节节高,一个是往低处流,一杆子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了,岂可同日而语!
事情涉及到亲生骨肉,一个不好,毁掉的便是自己女儿终生。
皇后泪都要下来了,再记不起拿乔作色,掀开被子下榻,跪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陛下如何惩处,臣妾都心甘情愿的领受,只求陛下不要将文婷许到鲁家去……”
刀割在自己身上,她终于能体会到魏公被逼着将妹妹嫁给自己弟弟做填房时候的感觉了,真要是把女儿嫁过去,她这一辈子就算是完了!
小江氏同姐姐感情深厚,亦是怜爱外甥,闻言同样跪地,苦求不止:“朝中贵女甚多,陛下若有意光耀圣母门楣,何妨拣选高门之女赐婚?宗室女也是使得的,只是长公主年幼,天真娇憨,不谙世事,实在不宜出嫁鲁家啊!”
皇帝嘴角牵动一下,将目光挪到了小江氏身上:“你今年多大了?”
小江氏猛地打个冷战,错愕抬头,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皇帝欣赏着她脸上的神情变化,徐徐开口:“文婷年纪尚小,不好嫁入鲁家,倒是你,既是皇后胞妹,身份尊贵,年岁又正当时,恰好可以出嫁。”
前脚相看的未婚夫婿还是风光霁月的邓家公子,后脚怎么就变成了鲁家无赖?
小江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
作者有话要说:ps:评论抽人送红包,么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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