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
这两个字一出来,苏进就下意识地直起了腰,表情跟着变得凝重起来。
巧夺天工。
在他上个世界时,他就已经听说天工的名号。
而现在这个世界,“天工”更是站在所有文物修复师最顶端,最为人所仰视。
张万生之所以地位超然,是因为他执掌天工印。
而所有的九段不理庶务,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中,最高的目标,也是为了到达天工的境界。
苏进现在虽然只有八段的段位,但真实实力已有九段,甚至犹有过之。
大部分的九段,专精只有一项或者两项,而苏进,两辈子相叠加,已经全门类精通,在修复上几乎没有了弱点。
最先开始的时候,他听说十门全精即为天工。但是到现在,他却有所感觉——自己还没有到达天工的位置,离那里还有相当的一段距离。
天工究竟是什么样的,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自己究竟还缺了什么?
苏进偶尔也会想想,偶尔也会感觉到自己触摸到了一扇全新的门扉,但离真正打开它、跨进那个全新的境界还很远。
既然不是实际修复的能力,那天工究竟象征着什么,“天工传承”指的又是什么?
“苏家,掌握着天工传承?”苏进问道。
“对,就是这样。他们创族的祖师,苏承,就是一位天工。这是史有记载,错不了的。”石梅铁说。
“真是有点好奇啊。”苏进遥想了一会儿,感叹道。
“谁不是呢。不过苏家像是遭受了诅咒一样,百余年来人口日渐单薄,到出去时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支。十五年前,苏陌父母双亡,苏家因此只剩下了他一根独苗。天工传承,也就是他一个人掌握着了。”石梅铁叹道。
苏进想起苏陌当前的情况,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不管怎么说,既然苏家的天工传承现在只掌握在苏陌一个人的手上,就表示他们多半是看不到的了。
石梅铁说到这里,沉沉叹了口气,道:“苏陌是我们看着出生的。身为苏家独苗,正古十族从一开始就对他抱持了莫大的希望。他从小也的确非常出色。所有修复方面的知识,他一听就会,一会就能用。别人需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掌握的内容,他一天就能精熟,一个月就能媲美熟手修复师,一年就有大家水平。那时候每个见过他修复的人都觉得,如果苏家百年之后能够重现天工的话,那一定就是他了!”
石梅铁说得非常感怀,苏进却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他忍不住问道:“苏陌开始学习修复的时候,大概多少见?”
“会坐起来就能拿工具了。正式开始学,两岁多三岁吧。”石梅铁理所当然地说,仿佛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对。
苏进的表情却更古怪了:“两岁多的孩子就开始学修复,就没日没夜地工作?”
“修复一道无有止境,一个人精力与体力的巅峰时期是为青年,到我这个岁数,虽然经验还在增长,但已经痛感精力不济了。学习文物修复,当然要越早越好。”石梅铁说。
“但是那样一个孩子……”苏进说。
“拥有那种天赋的孩子,当然更不能耽搁了。”石梅铁说。
苏进顿了顿,问道:“后来呢?”
“苏陌七岁时,父母因车祸双亡。那事虽然看上去是意外,但中间有些蹊跷。正古十族同气连枝,对此大为震怒,全力追查这件事情。后来发现,它与一个大型文物盗卖集团有关,是他们的报复性\/行为。”
这件事情是石梅铁亲历,他说得非常清楚。
“那时候,正古十族内部也出了一些事情,有些混乱。等到尘埃落定时,我们发现,苏陌不见了。”
“苏陌父母双亡,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个老仆人。我们过去追查,发现他家完全没有动手的痕迹,好像苏陌是自愿跟他们走的一样。之后,我们一直没有放弃调查这孩子的下落,一直没有得到信息。直到十年后,也就是五年前,在文物盗卖集团那边第一次发现了他。”
“他果然已经拥有了超卓的技艺,成为了盗卖集团的中坚份子。他记得我们每个人,却视我们为仇寇。最关键的是,他抛弃了身为一个文物修复师的信念,开始伪造文物。”
“我与他父母甚是交好,曾经想方设法去跟他见了一面,问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反问了我一句话。”
石梅铁态度郑重,一字字地道,
“如果文物之相似,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无可分辨的地步,那么真与假,又有什么区别?”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问题也许并不算什么。
真就是真,假就是假,真的才值钱,假的就是上当受骗,这根本就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对于他们这种层次的文物修复师来说,真与假之间的界限已经极尽模糊。
文物修复,需要修复文物中损坏的那一部分。损坏的部分信息丢失,就需要想办法把丢失的这部分信息找回来。
譬如惊龙会上,许家为金陵大报恩寺琉璃塔拱门筹备了二十多年,其中大部分时间就花在收集模拟遗失信息上。
文物损坏的部分越多,需要寻找修复的内容就越多。文物修复要求修得越还原越好,因此当这一现象发展到极致,文物修复与制伪之间就没有什么差别。
修复与制伪,用的本来就是同样的技术。
文物流传下来,保留的是各种各样的信息。历史信息、文化信息、艺术信息……
如果伪品完全无法被辨认,它也能保留同样的信息,那么真与假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区别?
或者换句话说,如果真品已经遗失或者被毁坏,那么仿造得跟真品一模一样的伪造品,为什么不能承担与真品一样的责任,拥有与真品一样的价值?
“……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我真的有些迷茫。苏进,你怎么想?”
石梅铁停顿一会儿之后,问道。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也真不了。”苏进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仿品真的认不出来呢?”石梅铁问。
“不可能完全认不出来。”苏进回答。
“哦?”
“而且我认为,仿品也许有其价值,但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以容许它的存在。”苏进道。
“什么样的情况?”石梅铁问。
“编号、登记、留痕——仿者留其名!”
两人说话的时候,周离正在办公室里,发出一个又一个的命令,而于琢独自一人呆在一个角落里,拿着陈专家破译出来的日记,早已看入了神。
翻到最后一页之后,于琢停下了动作,呆呆地盯着空白页面,动也不动了。
苏进看了他一眼,他的脸隐蔽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偶尔有一些亮晶晶的光芒闪过,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过了很久,于琢突然抬起头来向四周看。
苏进停止了跟石梅铁的对话,走过去问道:“怎么,有什么发现吗?”
“我……我知道我爸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了。”于琢表情复杂,似感慨又似轻松。
与此同时,周离也停下了动作。他把手机从耳朵旁边拿来,对苏进说:“查到了。”
他看向于琢,郑重地说,“你父亲非常了不起,他做了很多事情。根据他留下来的信息,我们查到盗卖集团运输文物的总港口了。”
总港口三个字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连石梅铁也情不自禁地直起了身子,看向他那边。
周离却没有再说下去,他环视四周,道:“抱歉,我们现在就要赶过去那边,为了保密起见,你们三人也必须跟我们一起过去。”
“我这里也有一些发现!”于琢语速很快地道,“我爸查了很久,查出了管委会的几个叛徒,他把他们的名字暗示了出来!”
于琢一边说,一边抽出那张做了记号的打印纸,递到周离手上。
“哦?”周离冷静地接过来,看了一眼。他点点头说:“非常好。不过我们还是先出发。盗卖集团非常机敏,很有可能会提前转移文物,我们路上说。”
于琢用力点头,紧紧跟在他后面,动作比苏进还快了一步。
周离带着他们走出公安局,去往另一边的停车场。
为了不打草惊蛇,周离和李延宇是一身便服,他们乘坐的车辆也是民用的,而非警车。
他们刚刚走到停车场一侧,就迎面遇上一个人。
李会长看见他们,有些意外地叫道:“小于,苏先生,你们怎么在这里?吃饭了吗……”
他正准备走上来,于琢突然抬眼看了过去,叫道:“把他扣起来!”
李会长一怔,周离的反应却非常快。
他和李延宇两个人一左一右,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抓住了李会长,把他压倒在地上。
李会长叫道:“你,你们这是干什么,放开我!”
于琢抹了把脸,大步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子,注视了他一会儿,说:“李伯伯,我暂时还叫你一声李伯伯。我只想问你,我爸的事情,你是真不知道吗?”
“你和你妈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小于,你失心疯了是不是?”李会长被压在地上,才嚷了几句,下巴就卡的一声被拧脱了臼。接下来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周离扫了一眼四周,说:“就他一个人,周围没别人。”
于琢跟着点头说:“我爸日记里说了,他们都是单线联系,绝不会建立平行的网络。“
“很好。”周离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声,抓起李会长,把他带到停车场,塞进了车的后座里。
李会长“呜呜”地叫着,眼睛拼命地往四周扫。但是周离都已经确认了这一带的情况了,他怎么还可能有别的发现。很快,其他几个人一起上了车,发动了车辆。
“他也是那边一伙的?”李延宇开车,周离坐在最后,把李会长紧紧地压在车窗上,向于琢问道。
“他是盗卖集团的外围份子,我爸不敢暴露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于琢咬牙切齿地说。
“很好,那就带着他一起上路吧。”上路两个字,周离说得非常轻,一瞬间,他的周围空气仿佛冷了下来,无形的风从车内掠过。
“呜呜呜呜!”李会长仿佛感觉到了,再次拼命地挣扎起来。
周离一手轻松地压着他,把他拷在了椅子上,然后拿出手机,连续几个电话打了出去。
打完电话,他向于琢点了点头,说:“放心,那些人已经全部暗中控制起来了,他们跑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