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数年前失去陇右后,隗嚣成了丧家之犬,白帝公孙述倒也需要一条看户之狗,就让隗嚣及其旧部数千人寓居于武都,相当于把这儿封给了他。
“蜀中虽乐,但武都却苦啊。”
隗嚣不喜欢此地,因为武都郡太穷了,又僻在群山之中。就连郡治“武都道”城郭周围,都是壁立耸峙的大山,虽已入秋,但周遭依然一片绿意,伴随着蒙蒙细雨,常常半隐云雾,与干燥的陇右截然不同。
陇右还多少有些平坦旷野,武都则尽是崎岖,山路跌宕起伏,弯弯绕绕,自前汉以来,虽也历尽千辛万苦开凿修建了栈道,勉强可以通过。要想运输货物,则只有人背畜驮,还要经过许多危险路段。
那就只能指望水路了。
从隗嚣的角度向下看去,一条宽阔的清流逶迤而过,自北向南流淌,这便是西汉水——它原本是汉水的上游,发源陇右,流经祁山北。可在汉初武都大地震后,西汉水堵塞,只能委屈地往南汇入嘉陵江。
这也意味着,武都依靠这条河,与富庶膏腴的蜀中平原联系起来!只要纤夫足够,就能拉着粮船,一路行到武都郡来,即便是逆流而上,也比在山里绕路爬坡要强。
但问题是,从蜀军到武都的西汉水河道中,乱石林立,舟船并不能在其中顺畅通行。
隗嚣吸取上次战争的教训,屡屡向公孙述上书,认为汉中、关中间几条孔道,都难行大军,上次子午谷之败便是例证,唯一的坦途,就是祁山道!但这条路虽更平坦,但从蜀郡到武都,粮食运输颇为不便,而自武都到魏、蜀边境的要塞祁山堡,短短百里地,也得走十天路程,不但军队疲惫,沿途损耗高达五分之四,若公孙皇帝决心再度北伐,就一定要搞漕运!
没有人更比蜀人懂得搞水利的好处,得到公孙述首肯后,开河,就成了隗嚣数年中的日常:他屡屡带着来自成都的水工匠人,沿着西汉水查看。
水工们告诉隗嚣:“乱石堵塞航路,须得烧石翦木才行。”
翦木好理解,所谓烧石,便是把树木堆在要开凿的石头上点火焚烧,石头表面的温度就会升得很高,这时再给石头上泼上凉水,因为温差太大,石头就会被浸出裂缝,再由人一点点凿
需要疏通的河道一一找到,方法也已选定,只有一个问题摆在隗嚣面前:数十里河道,数不尽的乱石,谁来清理?
武都郡下辖九个县,王莽时搞了一次人口统计,有五万余户,二十多万人,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可等隗嚣入主武都后,才得知,大多数人口,都是官员根据当地氐人数量,虚报上去的!真正的编户齐民,不到十万,其余皆是氐人。
隗嚣遂向公孙述申请:“氐人不缴赋税,那就出出人力,以代劳役。”
于是过去数载,隗嚣的旧部,就终日在武都持刀兵驱赶氐人,勒令其开凿西汉水乱石,河流湍急,气候多变,容易发生事故,每一块大石消失,都伴随着一个氐人死去,河畔乱葬岗坟头越来越多。
氐人可不明白要想富先修路的道路,对此颇有怨言,只是氐部战斗力不如西羌,尝试反抗的部落,都被陇右兵轻松平定,整个屠灭。其余部落遂只能忍气吞声,但他们的怨气,却已被来自魏国的间谍利用,开始筹划反蜀降魏了。
只是隗嚣太思念家乡了,又轻视氐人,并未注意到眼皮底下的暗潮,他的目光,只随着疏通完毕的西汉水,看着那些被纤夫拉拽的舟船,船上站立的士卒,一点点驶向祁山!
当祁山堡遥遥在望时,隗嚣知道,自己离故乡近了!
祁山虽也多山,但景致却与武都大不相同,这儿的与龙玉极像,雄浑苍凉,山上往往没有多少草木,越往西越是如此,到了秋天,更是万物寂寥,偶尔见到一只孤独的盘羊屹立其上,嘴里嚼着草叶,看着来自武都的不速之客们。
但隗嚣的归降路上,还有一座要塞阻拦,这便是祁山堡,其凭山丘而建,坐落在田地之间,孤拔挺立,和周围的地质风格截然不同。
说起来都是泪,这世上本没有祁山堡,当初隗嚣败走陇西,向公孙述求救,陇蜀联军依靠人工,在祁山下一层层用锤子夯筑起来,土山顶端还修着一圈城堞,可最后却给人作了嫁衣,如今上头已飘着魏国五色旗。
“拿下祁山堡,就取得了通往陇右的锁钥。”
只要能突破此地,前方就是一片坦途!蜀军的粮食甚至能沿着西汉水,一口气杀到天水城下!
然而四年前万脩攻克此地后,明白祁山的重要性,花费巨大人力,将祁山堡打造得更加结实,隗嚣所带万余人,对祁山堡两千守军猛攻数日,竟毫无成效,反而死伤不少。
这次失利让隗嚣清醒过来,魏军战力不俗,看来他出发前为了多要援军,对公孙述夸口的“安从祁山坦道,可以平取陇右,十全必克而无虞”大话,恐怕难以实现。
祁山堡久不能克,隗嚣也没闲着,从武都派出两支小部队,一支绕道前往羌中,希望联络先零王,让他们尽力拖住马援。
而另一支则去往陇西、天水等地,利用乡党旧主情分,游说陇右豪杰反魏。
听说自己过去的朋友、臣僚牛邯如今做了护羌校尉,正被马援安排在陇西时,隗嚣更带着极大的期望,给牛邯写了一封信……
“嚣与孺卿相识十数载,君为人有勇力才气,称雄边疆,嚣素来心折。吾等生逢乱世,歃盟反新,与陇右一十六姓,顺承天道,而后经历虎口,践履死地,已六年矣。”
隗嚣首先与牛邯扯故谊,怀念二人“共治陇右”的日子,而后言辞一转,控诉起第五伦对陇右的欺骗与入侵来,又表示……
“嚣素知孺卿为人,君必是效古人之事,乃诈降尔!留待有用之身,以期克复陇右!”
这时候,隗嚣多年前的一个举动就派上用场了:他撤离陇西前,得知牛邯降魏,竟没有为难其妻子家眷,将她们统统留下,这份情,牛邯应该还记得罢?隗嚣有意无意地提醒牛邯,于公于私,他都欠自己!
祁山堡的战斗在继续,随着魏军援兵自天水等地不断抵达,隗嚣速克此地成了痴心妄想,于是他更加需要敌人内部的策应。
好在牛邯没有让老朋友久等,过了几天,一封回信送到隗嚣手中!
和学儒经出身的隗嚣不同,牛邯是典型的陇右武豪,文辞粗糙直白,一点没绕弯子,其信中大意如下:
“隗将军,我生于陇西狄道,很久就听闻天水隗季孟大名,凉州人都说你是德才忠孝兼备仁义君子,声名一直传到长安,牛邯与君相识后,君不嫌弃我粗鄙,引为至交,拥立汉帝后,又被尊为将军,我也相信隗公时常说的话:‘一定要挈河、陇豪杰,奉天子回归旧都,光复汉家社稷’。”
“然而将军在危难之际,却摒弃少主,将其献予公孙述,如此行径,实在难以称得上是忠臣。但牛邯依然信任将军,以为隗公一切作为,都是为了陇右好,是要让陇人治陇地,不再受东方人支使打压。后来魏军强盛,陇军不敌,牛邯被困于天水,得以投降,确实存了诈降留身的心思,当抵达陇西,听说隗公不忘照顾牛邯妻小,并无加害,心中更加惭愧,只觉自己无以为报,日夜盼着隗公回来。”
“只是后来听闻隗公入蜀后的作为,牛邯作为旧臣、好友,却也大失所望。隗公为了扰乱魏国,竟然协助公孙述,许诺将金城赐予先零王,莫非不知道河湟乃是陇右西门户?羌人一旦在河湟壮大,势必觊觎陇地。”
“牛邯读书虽少,却也知道‘小义’与‘大义’的区别,隗公确实是于我有小恩义,但君身为陇右豪雄之首,却危害陇地子弟利益,这比不忠于汉主更加卑劣,已经失去了做人大义!隗公可能不知,在天水,隗家名声,已经比得上投降匈奴的李陵,天水人都耻于与君同郡了!”
书信看到这,牛邯的态度不言自明,隗嚣只摇头道:“好个牛孺卿,诈降变成了真降,隗嚣看错人了……”
但牛邯所言却句句属实,被隗嚣派去陇西、天水的细作,大部分居然被他们联络的陇右豪家给抓了,侥幸回来的也告诉隗嚣,第五伦大肆宣传隗嚣引羌人入塞,割让河湟,出卖了陇右利益,导致过去到处是朋友的隗大将军,如今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苍蝇。
这与隗嚣设想的杀回故乡,父老涕泪相迎的场面截然不同,不由内心动摇,强忍着将书信看完。
“牛邯最初以为,隗公是周公一般的人物,能复兴汉家,顺便让陇右豪杰主导朝廷;后来觉得,君不是一心想做汉臣,或也能学学秦穆公,称霸西戎,保住陇右利益;而如今,隗公却背弃陇右,遭人唾弃却连李陵都不如。”
“隗公,看清楚罢,你我在这乱世中,不过是难经大风的蚊蝇,我听说,一般的苍蝇一次只能飞几步远,可若是它趴在马尾巴上,那就能远远的超过这距离。不过话又说回来,马有快马和慢马之分,而公孙述,只是一匹瘸腿的蜀中驴子,一日不能十里,隗公却甘心作为臣属,为他叩祁山之门,白白让陇右人互相残杀,何苦如此?”
“反观魏主,却是一匹千里马!如今魏国虽然遭到四方围攻,但没有致命的危险,吴、耿骁将,云集四境,阻挡匈奴,马援将军孤军就可抵御西羌,而魏主陛下的车驾大众,更是已在道路上!隗公依靠一群奔离疲惫的士卒,对抗堂堂王师,犹如用鸟卵击打硬石,岂有胜算?”
“聪明的人睹危思变,黥布曾经作为逃犯,最后却能杖剑以归汉,去愚就义,功名并著。依我看,隗公与魏主乃是旧识,并没有大怨深仇,如今离开公孙弱驴,跳到第五骐骥的尾巴上,依然来得及!牛邯没有忘记隗公的恩德,所以愿做引荐人,替隗公上书,表明降魏之诚!这也是骠骑大将军马公的意思,期盼隗公早日回音。”
好家伙!隗嚣心里直呼好家伙!
他无奈地放下书信,感慨道:“谁说牛邯只是一介陇西猛将,他是个聪明人啊,也难怪他能复仕于魏,重得信任,而我,依然奔走于陇蜀之间,惶惶不可终日。”
隗嚣将这信投入火中,唏嘘不已:“牛孺卿虽然对我晓以大义,但连李陵都知道,‘大丈夫不能再辱’,故而知道汉不可归,隗嚣又岂能再度反复?”
面对老友的反招降,隗嚣心中是否有所动摇?没人知道,但随着九月深秋降临,祁山的天气骤降,祁山堡的战斗迟迟没有结果,陇西、天水各地对隗嚣的拉拢颇为冷淡,他们早已抛弃了隗氏,不再视其为陇右利益代言人。
狐死尚首丘,但隗嚣只觉得,自己恐怕再也没机会杀回陇右了。
但最终让隗嚣精神大振的,觉得自己又行了的,则是来自羌中的惊人消息:
“魏骠骑大将军马文渊,孤军深入,与先零王战于河湟洛都谷,魏军不敌羌骑,大败东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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