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三名弟子中,侯芭留在蜀地为他守孝三年,王隆自从与第五伦分别后,便带着私从徒附,将扬雄年轻时去过的每个地方都踏足一遍。
他在成都里巷中感受《蜀都赋》的奢华,登上这时代众人认为长江的源头岷山,眺望都江堰,昔时扬雄便是在此投下了《反离骚》。
王隆回京时,第五伦已经北上,近日他正好回家休沐,听闻第五伦衣锦还乡,顿时大喜,成了第一个到访的客人。
二人岁余未见,寒暄一阵近况后,王隆听第五伦吐槽他家商队出三折二,不由苦笑:“伯鱼真是离开中原太久了,你以为还是一年前么?”
“别说是商队旅人,连朝廷的使者,盗贼都照劫不误,前段时日,就有一位去豫州办事的大司马士,在左队(颍川郡)被贼人给劫持了!”
第五伦道:“然后此人被杀了?”
王隆摇头:“大司马士乃六百石官吏,左队的盗贼发现这居然是个京官,不敢伤害,竟然将他好吃好喝招待,数日后送回县里。”
于是那位元士便带着这离奇的故事回到常安,将此事向皇帝禀报。
王隆道:“我认识那位元士,问起他的经历,他也曾谴责盗贼,问他们为何要反?但颍川之贼都说自己没有谋反,只是因为贪官污吏多次征赋税,实在活不下去,加上连年久旱,饥饿穷困之下,这才沦为盗贼。”
“元士又问起他们杀死的官吏,盗贼皆言,是混乱中失手误杀,希望元士能替他们向圣天子声冤,只要不再苛税,赦免罪过,立刻就离开山林。”
这是有盗贼希望招安啊,第五伦来了兴趣:“朝廷听了这故事后,是何反应?”
王隆说道:“陛下大怒,认为这是欺骗,于是下文告责备四辅、三公。”
他记性一贯很好,对第五伦描述道:“陛下在诏书中,自言起于微末,深知民间里闾奸邪。但凡是迫于贫困饥寒沦为盗贼的人,大则群盗抢劫,小则偷窃盗墓,不过这两类。”
“但现在所谓盗贼,人数以千百计,跨州连郡,如此训练有素,绝非普通盗贼,而是谋逆大乱!围攻乡邑县城,甚至公然抢掠朝廷使者,杀官屠吏,如此胆大包天,岂是迫于饥寒能搪塞过去的?”
“朝廷告诫卿大夫、卒正、连率及各庶尹,要认真管教良民,甄别剿灭盗寇。往后若有人胆敢为盗贼说话,便逮捕监禁,查办罪行!”
第五伦听罢只觉得荒唐,不抵抗的是叛贼,抵抗的是训练有素的叛贼,就一个字,剿!看来王莽是铁了心要内外都硬到底啊。
不过招安也没用,天下这形势,就算起义的农民暂时回归土地,很快又会因为没有生计被逼反。
总之,昔日安全的旅途变得处处是路霸盗匪,第五氏的对外探索只能憋屈地暂时叫停,范围局限在六尉,再往外,真得武装经商才能走了。
第五伦决定,立刻让自己带回来的那百多名第五曲当百、士吏,往宗族中几个里都派去些。以防贼的名义,开始筹划训练族兵之事,可惜只能分开小规模地练。
凡事有弊必有利,等过个一年半载,这满天下如麻般的盗贼,正好能分批派族兵去引怪练练手,第五伦又暗道:“既然外面乱成这德性,缘边跑了一两个流放的刑徒,地方官也不会在意吧?”
时机成熟时,他可以派一支队伍去西海郡,将第八矫甚至连那刘隆一起弄回来。今天他父亲第八直还在第五伦跟前哭诉,说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到儿子来信了,第八氏派去的人也没了消息,只不知是折在了去途还是归途。
送走王隆后,这天晚上第五伦就没睡好,他是被坞院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叫声吵醒的。
那俩位“叔父”真是继承了第五霸的风格,种姓坚韧,不但哭声洪亮,且跟约好似的,先是一人哭罢,另一人就紧接着嚎起来,亦或是二人同唱,就没个安静的时候,直接干了个通宵。
更气的是,第五霸次日还一手环抱着一个酣睡的娃儿,表示自己之所以“闲来无事”添了这两庶子,都是因为第五伦实在太能拖,迟迟不能让他抱重孙儿。
这是在催第五伦成婚呢,第五霸可有长长的一个名单,随着第五氏日渐富强,列尉郡乃至常安不少豪强都看上了他家,用第五霸的话说就是……
“数不尽的好淑女等着你挑!”
第五伦一笑,对第五霸道:“说起来,孙儿还有件大事,要请大父帮忙。”
“何事?”第五霸低头啵着儿子。
“请替我,弄些活雁来,要四只!”
第五伦要活雁当然不是炖汤补身子,这年头婚礼六礼,五礼都用得上雁。
听到第五伦要雁,第五霸先是一愣,旋即大喜,第五伦这才将自己在新秦中已向马援纳采求亲得到同意的事告知祖父。
“茂陵马氏?”
第五霸更是惊喜连连,激动到差点把怀里的娃儿摔了。
马家他是知道的,马援与第五伦有交情,如今马余已为扬州牧,马员为北方增山郡连率(上郡),马氏要阀阅有阀阅,要家底有家底,听第五伦说,马氏淑女家教也好……
第五霸顿时醒悟:“难怪伯鱼过去有事没事,就派人去给马氏送土产,原来是早就谋划啊,大善,有老夫当年的风采!”
他立刻派人……不,是亲自去张罗此事!顺便将那份长长的联姻名单给扔灶里烧了。
第五霸甚至顾不上他俩小儿子哭闹了,仓禀里的存粮丝绸要清点,纳征时彩礼可得给足,不能叫马氏小看了。婚礼必须大操大办,亲迎的车马也得早早备下,一定要匀驷的百金好马!不但第五氏要忙活,宗族里其他人也要发动起来,这件事,他们与有荣焉。
盘算着要忙的诸多事,第五霸笑得合不拢嘴,还喃喃道:“我家竟与顶尖士族结了亲,真是一份做梦都没想到的好婚姻。”
第五伦再升官,他们家再殷富,第五霸潜意识里那种庶族寒门的自觉仍在,总觉得自家是暴发户。
往前几代十几代,那些所谓的豪门士族,谁不是暴发户?
“大父。”第五伦看着老爷子开心的模样,心中暗道:“往后你没想到的事,可数不清呢!”
……
登门问名之事虽提上了日程,但有件更着急的,那便是第五伦面圣之事,毕竟扔着公务先办私事,对象父亲还是在逃通缉犯,若被有心人参个大不敬就不妙了。
第五伦先到常安郎署报到请求谒见,又等了一天后接到通知,让他明日入宫。
翌日,第五伦穿戴好一身崭新的绛色官服,腰挂印绶,头戴上次王莽所赐麟韦之弁,他很期待今日的会面。
去年鸿门大营虽然谒见过王莽,但隔得远,连模样都没看清,这次进宫面圣,应该能更近点,瞅瞅老王尊容吧。
这次带第五伦入宫的人,正是在刘歆家打过许多次照面的五官中郎将刘叠。
“伊休侯,国师公无恙焉?”
第五伦见面后小心询问,远在新秦中,他都听说太子被废的消息,这对太子岳父刘歆来说,简直是天塌下来了,国师公身份变得十分敏感。
再加上前段时日那位汝南人郅恽冲塔上书,要王莽归政于汉家刘氏,王莽指不定会对刘歆有想法。
但奇怪的是,王莽对刘叠依然十分宠信,仍为五官中郎将,统领郎官,宿卫宫内。
刘叠笑道:“大人近来连朝都很少上,只修生养身,不见外人,独在闲暇时拼命割圆。”
第五伦有些惭愧,刘歆曾帮过他,可这节骨眼上去拜访,对双方都不利。
刘叠在前引路,带着第五伦从苍龙横亘的东门苍龙阙进了寿成室。
寿成室,其实就是未央宫改个名而已,前汉时一共东、北两门,北门叫玄武阙,不过王莽当权后,又拆了一段城墙,添了西、南两门。
南为朱雀阙,方便他去常安城南大兴土木修建的明堂、太学、辟雍及正在建设的九庙祭祀。
西为白虎阙,王莽对游山玩水毫无兴趣,唯独喜欢西边建章宫内的太液池渐台,常通过廊桥过去避暑。
第五伦一路看着新鲜,这寿成室确实有大国宫殿的气派,只是颜色素雅,以黄墙黑瓦为主,与后世故宫的红墙绿瓦截然不同。
入了苍龙阙,才算进入“宫中”,属于宫室外围。里面还有一道宫墙,亦有四门,过去叫公车司马门,公卿车乘至此必须下来步行,如今改名“王路四门”。
入了王路门,则是前廷中枢,远远能望见,一座规模宏大的巍峨宫殿屹立在龙首山岗,一座座殿堂从北到南,从山岗到山脚依次排列。
那就是前殿,如今叫“王路堂”。
古朴的竖钟架在宫院中,殿上横架着形如飞龙、曲如长虹的殿梁,椽桷排列整齐,飞檐似鸟翼舒张,厚重的栋桴如奔驰的骏马般排列气势恢弘。
第五伦听扬雄和桓谭说过,王路堂前,过去还有秦始皇帝所铸,十二个巨大的金人立于正门外。但王莽当权后,认为这是秦时旧物,必须破除!于是就乘着修白虎、朱雀两阙的时候,让人连拉带拽运出宫了。
原地只留下十二金人伫立两百年后,留下的深深印记,第五伦估摸着,自己躺下都填不满那巨大的脚印。
王路堂是办大事用的,单独的谒见一般安排在皇帝办公的宣室殿。
宣室较王路堂稍小,但戒备依旧森严,卫士们一个个虎头燕颔,魁梧雄健,椎髻戴冠,手持大戟,威严赫赫。
第五伦先被引到了殿侧的画室,这是等待召见的地方,自有礼官给他演示待会谒见时的礼节,一板一眼,王莽应该是个很在意礼仪的人。
皇帝的一天是极其忙碌的,更别说王莽这种事必躬亲的风格,第五伦等了一会,刘叠再度出来通知他准备进去时,却突发意外。
宫外有一架小马车辚辚行驶,朝宣室殿开来。
等等,说好王路四门内不准行车呢?
但那车却不停,一直开到宣室殿门旁才停下,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自车上下来,她的衣着极其朴素,真就是一身白,看上去像戴着孝似的。
她步行时仪态端庄,盈盈而趋,而宣室殿的执勤黄门、卫士,方才还神气得很,如今却都不敢拦,只如潮水般分开,远远跟着连连朝女子作揖,低声下气地恳求,却拦她不住。
第五伦还在画室回廊里,都来不及细细看清这女子容貌,她就径直进了宣室殿,只扔下一个素影。
“明明是我先来的!”
第五伦心中大呼,他就这样被人插了队,只能无辜地看看刘叠,现在怎么办?这女人又是谁,王莽爱妃么?
刘叠也颇为无奈,没想到她会这时候来,只干笑道:“伯鱼勿急,还是再等等罢。”
“刚进去的那一位,是黄皇室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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