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高高,满地的箱子,她两只脚并在浅灰色荷花纹的莲裙里,交在一处轻晃着。咬牙很久,忽而崩出来一句:“并非我爱拈酸吃醋,实在是曲池坊的院子太小,便你纳个妾进来,难道让她住厨房?”
季明德转身再笑,回头时依旧绷紧着脸,弯腰,望着宝如。
宝如手中一方小帕子使劲儿的绞着,仰面望着季明德,两月不见,大约叫他唬的少了,胆子越来越大:“并非人人都愿攀龙附凤,秋瞳不愿意,你便砸破了她的脑袋,若再来个性子烈的打了你,你岂不要割了她的脑袋?”
她以为是自己强秋瞳未遂,才会砸破秋瞳的脑袋?
季明德不知道宝如那时呆时滞的脑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头一回见她如此上心自己,有心要逗逗她,轻声的笑着:“原本你连胡兰茵都不在意的,如今怎的为一个小丫头便闹了起来?”
宝如咬唇许久,道:“胡兰茵是与我一起娶进来的,是自愿给你做妻的。我房里的丫头可不一样,她们或者做婢,但总得人家愿意,欠才能纳不是?你更是主子,也不能随意欺负她们。”
季明德忽而一扯腿,便将宝如放平在了床上。
“你觉得我跟胡兰茵睡过?”他低声问道,浓眉下两眼笑的弯弯,便笑出来的褶子,亦是那般动人好看。
既不是血亲,他又生的这般好看,在床上便折腾的她欲死,却也欲仙过,宝如深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浪费了那么多的好时光,此时又笑弯了眉眼,伸手抚上他的眼角,柔声道:“我并不在意的。”
她并不知道,恰是因为她真的不在意,他才格外恼火。
季明德索性整个儿压伏了上来,拨过宝如的手,牙尖轻轻咬上:“你还觉得我跟琳夫人睡过。”
宝如亦是连连摇头:“那个我也不在意,毕竟那会儿还没我呢。”
身为庶出,自幼又是叫嫡母带大。段氏胸怀那般宽广,宝如忆及慈母往日的谆谆教晦,深觉自己不该妒,可方才在窗子上看到季明德阔肩碍上秋瞳的那一刻,她心中不知是酸是楚,总之难受的要命。
但转念一想,这才是个开始。
如今她可以有求必应,等怀了孩子,还不得给他纳房妾?
有一个就会有两个,多纳几房进来,她每日看他对着秋瞳,嫣染几个笑出这深深的酒窝来,会不会气的头痛,气到想撞墙?
偏这男人生的那般好看,笑出淡淡的尾纹来,支肘悬在她头顶,就那么笑眯眯的,两颊酒窝深深,双眸沉沉望着她。
床上的被子已经收了,唯铺着玫红色天香绢的牀单,她头上的簪子拨给秋瞳了,发本就是散的,此时随她轻摆的小脑袋,波浪一样蜿蜒着。
季明德心爱她这一头好发,揉攥于手,轻轻嗅得一嗅,焦糖和着桂花的甜香,闻之便叫人愉悦。这暖暖的小妇人,生的甜,嗅之亦是一股子的甜。
原本,季明德并不在意叫她冤枉的,毕竟她懵懵懂懂,只活这一世,他却历了两遍甘苦。
人生短暂,他活的太紧张,太焦灼,每日只想哄着她,叫她欢欢喜喜,却不曾意识到,于他来说,除了生死,皆是小事。但于她来说,身边这些琐事,和琐事中淡淡的烦恼,恰是人生百味。
他两根手指沿腿往上走着,忽而一挑。
宝如才承诺过有求必应,此时也只能咬牙忍着。
“轻点儿,求求你轻点儿,那儿肯定已经破了。”
季明德鼻子里呜了一声。
“大嫂那幅元帕,不过指血而已。我与她,从未干过那种事情。”
……好吧,有那么几句,你们懂得。
本来该要启程回曲池坊了。野狐也进来了,小子与丫头们,最是能说笑的,正在院子里说说笑笑着。
季明德忽而一气,吹熄了灯台
“我的傻丫头,我的乖乖傻宝儿,那是她的指血,我不过用了根针而已,得说多少回你这脑子才能转过弯来?”
“信不信?”
宝如咬牙道:“我信,我信。”
“还有琳夫人,我分明说过,只是胡床聊了两宿,可你总不信。”
“我信,便你说聊了三夜,我也信。”
“你仍旧不肯信?”
“信,我信!”
……
稻生看上了嫣染,嫣染当然看不上稻生那个土匪,俩人你追我躲,也不知跑那儿去了。
秋瞳也是个眼看十八的大丫头,与嫣染一般,自幼儿看着李少源长大的,看惯了那般丰神俊貌的世子爷,季明德这般的,才能叫她多看一眼。
稻生和野狐这样的土匪,又怎能入得了她的眼。
所以任凭野狐咧着大嘴千般的逗笑,秋瞳坐在只柳条箱子上,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的笑着。
忽而灵郎过了照壁,叫过秋瞳说了几句,秋瞳望了眼正房,心中颇有些为难,悄声道:“你且等得片刻,我先去看看。”
她跳上檐廊,刚走至窗子边,季明德已经推开门出来了。
与秋瞳擦肩而过,他周身淡淡的,男女行过房的淫/靡气息。
他穿着件玄色宝蓝镶花的缎面圆领袍子,袍角袖衽上浅浅的镶花绣的栩栩如生,一朵缀着一朵繁繁的雏菊,是二少奶奶的手笔。
她的绣活,天下少有的灵巧。别人的绣功,不过形肖,绣一朵花在缎面上,看着便是朵花,她绣一朵花,亦是花,可除了形,还有神,神形兼备,仿如开了满襟满衽,皆有生命力。衬着这一脸冷漠的男子,有铁血亦有柔情,在暮色下格外温柔。
秋瞳转身进了屋子,恰宝如还未来得及起身,青灰色的莲裙拂在半途,两条赤溜溜的细腿儿,软软散散,闭眼斜偎着。
秋瞳一颗心猛的跳了跳,这时候她不该进来的。见宝如欠腰在够搭在床沿上的绸裤,秋瞳一缩,却是缩进了床与隔间之间的角落里。
*
“何事?”暮色中季明德下了台阶,问灵郎。
灵郎还未说话,李代瑁绕过了照壁,巡了一眼院子,转身而出。
季明德跟着出了海棠馆,庭前照壁处,原本他放在曲池坊的所有公文,自秦州带来的几位僚臣,全叫李代瑁拎了来,就在庭外站着。
见他出来,诸人齐声低呼:“属下见过大都督!”
季明德淡淡出了口粗气,对上李代瑁的眼睛,他身后侍卫们威风凛凛,僚臣围了一圈,将整座海棠馆的正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
往上东阁的缓坡上,父子俩一前一后。
暮色四合,由此处可见长安万家灯火,父子皆是玄衣,直落落矗立在缓坡的石阶上。
“可是海棠馆住着不舒适?”李代瑁此生,也就在季明德面前会有如此柔软的商量口吻。
季明德道:“并非。只是曲池坊原本就是季某的家,既季某回来了,还是搬回自己家的方便。”
李代瑁忽而回头,袍袂叫风吹的烈烈作响:“你是男子,倒也无碍,但于宝如来说,终究还是王府中更安全一点。你们皆是我的儿子,待少源回来,将玉卿也接回来,一府人齐齐全全,你祖母心里也能高兴些。这是我最后一回说软话,现在息了你要回曲池坊的心,给我回海棠馆去。”
季明德笑了笑,转身便走。
“若你敢走,敢带宝如再回曲池坊,本王就杀了那个姓杨的妇人。”李代瑁忽而甩袖。
季明德即刻止步,回头,一脸的不可置信:“我娘出秦州那么久,谁都找不到她,原来是在你手里。”
李代瑁胡茬青青,墨青色的交衽直裰,本黑腰束,十多年严以律已,身材紧致到无可挑剔。两个多月的时间,足够他准备好万全之策,对付这个天生反骨的儿子。
一步步踱下台阶,他望着站在低处的儿子冷笑:“孔祥说,当初你不肯一人兼祧两房,季白拿杨氏威胁你,你再无它话,欣然从命。
季明德,本王做了十年辅政大臣,送走两任皇帝,想取我项人头的人多得是,可这辈子无论怎么死,我也不想死在你手里。现在,给我乖乖的回海棠馆,勿要叫天下人看本王的笑话。”
季明德再上一个台阶,平目望着李代瑁,语调柔缓:“你应当也知道,我杀季白的时候,以为他就是我的亲爹。”
李代瑁道:“季白不过一个药材贩子,本王不是他。你是我李代瑁的种,骨殖都是我给的,果真有父子相弑的那一天,我绝不会是先死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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