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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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上所说的虚劳,又叫虚损,指的是多种原因导致的脏腑气血严重亏损,是多种慢性衰弱病症的总称。成亲王妃的两个孩子最大不过十岁,竟然就被诊出了虚劳,实在是少见得很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跟个坟墓似的,只能听见两个孩子的呼吸声,粗重而困难,像拉风箱似的。床边围着的乳娘和丫鬟们个个面色惨白,都是一脸大难临头的模样。

李太医低声解释:“原只是风寒,下官循例开了祛寒的药,谁知药下无效,不得不加了些份量……”小孩子用药本来就与大人不同,李太医多年来都是小心翼翼,能少用就不多用,谁知这次不起作用,只好加大用量,谁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脸上还有些伤痕,原是成亲王妃说他下药不当害了两位小公子,险些把他送了官,后来被成亲王拖着病体出来拦住,可是他已经挨了一顿下人的拳脚,脸上也挂了幌子。

李太医这么多年伺候成亲王府,在京里也颇有些名气了,如今被打成这样,心里也有几分怨气,只是不敢表现出来,然而在讲前因后果之时,也免不了要带出几句来:“……近来两位小公子饮食过量,下官颇觉不妥,然而……”

成亲王妃哭道:“孩子肯用饮食,难道不是好事?”她这两个儿子素来胃口不好,为了让孩子多吃一口饭简直用尽了心思,怎么如今照李太医这么一说,胃口好又错了?

桃华仔细地看看两个孩子,伸手在小的那个脸上轻轻按了一下,皮肤凹下去一个浅坑,在她放手之后也没有立刻恢复。郑院使点头道:“头面已经有些浮肿。”

头面浮肿,很可能是肾出了毛病。桃华转向李太医:“成亲王往年用的都是什么方子?”

李太医虽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了成亲王,但方子都是现成的,立刻便有丫鬟取出来送到桃华手上。

桃华翻了几张,心就往下沉了沉。

《理虚元鉴》里说,虚症有六因,有先天之因,有后天之因,有痘疹及病后之因,有外感之因,有境遇之因,有医药之因。这六因对引起虚劳作了比较全面的归纳,其中的先天之因,除了现在所说的先天不足,其实还有一部分就是后世所说的遗传。

从成亲王这些保养方子上看,他的肾脏一直不好,是保养治疗的重点。很有可能,他的肾病也遗传给了两个孩子,原先可能还没有显示出来,但现在一疲劳病倒,就全面爆发了。

遗传的先天之因,风寒的外感之因,这些日子运动过量的境遇之因,多种原因综合在一起,难怪两个孩子的病来势汹汹,才几天就急转直下了,看这样子,竟然有点肾衰竭的趋势,万一真的转成了衰竭,麻烦就大了。

“院使大人用了什么方子?”

郑院使急忙把方子呈上:“下官并未敢立刻用人参。”成亲王妃从宫里求了上好的参来,见他不用,开始时还闹过呢。

“院使大人说得不错,此刻的确不宜立刻用人参。”人参的确是好东西,既能补虚劳,又能改善心脏状况,但是它也能造成血瘀。对于肾衰竭患者来说,活血化瘀才是正确方法,此时两个孩子也还没到用人参吊命的程度,不用倒是谨慎的做法。

成亲王妃眼泪汪汪地听着,听到桃华也说不宜立刻用人参,不敢再说话了。

桃华将方子看了一下,里头用的也都是补肾的药物。可是这些如果平日慢慢用起来倒是有效的,现在这种情况之下起效太慢,已经不太合适了。

“药煎好了!”几个丫鬟急急地跑进来,手上端着大碗的药汁,弥散出浓重的苦味。

桃华皱了皱眉,叫过两个孩子的乳娘:“两位小公子每日小解量是多少?”

几个乳娘都傻了眼。桃华一看就知道她们是答不出的:“从现在起,小公子每次小解都要将尿液留下来,每日解出多少,饮水量就在解出量上加——这么一碗吧。”

肾衰竭有少尿期和多尿期。少尿期容易造成水中毒,要注意减少水分的摄入。多尿期则正相反,要防备脱水和电解质紊乱。

两个孩子头面都开始浮肿,现在必须减少每天的液体摄入量,否则大量液体进入身体却无法排出,会造成血压升高甚至肺水肿。

如果是在桃华那个时代,现在就要准备透析了,可是现在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桃华看看床上这两个孩子,只觉得心直往下沉:“拿纸笔来。”

既然请了太医来,纸笔都是现成的,桃华拿起来斟酌着,在郑院使的方子上改了几处,又另取纸写了一份饮食要求:“从现在起,一切饮食要严格按照这个来,不许有任何人自作主张加以改变!”

这说的没别人,就说成亲王妃呢。一屋子的人都知道,成亲王妃自己心里也明白,却是半个字也不敢反驳,连忙叫人重新去抓药熬药,自己眼泪汪汪地道:“弟妹,这,这能救我儿性命了吗?”

桃华看了一眼郑院使,郑院使也正看着她,脸色沉重。两人目光一触,心里都明白,能不能救人,那可真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先照着做吧,看看用药之后如何再说。”

一般说这种话,就是希望不大了。成亲王妃刚站起来,闻言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弟妹,郡王妃,我知道我从前多有得罪之处,只求你看在两个孩儿无辜的份上,别与我计较,救救我儿的性命吧!”

薄荷已经憋了一肚子气,听了这话实在忍不住冷笑道:“我们王妃怀着身孕来给两位小公子诊脉,若这样也叫计较,那真不知究竟要怎样才算不计较了。张口就说计较的话,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是也知道从前真是自己作孽,心里虚吧……”

她抬着个头两眼望天,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却又恰恰能让屋里人听见。成亲王妃一张脸胀得血红,却又不好自降身份去跟个奴婢对嘴,只得抬头去看桃华。

桃华却只是捡了张椅子坐下,对郑院使道:“院使大人,可还有什么好法子?”她也很恼火,像成亲王妃这种人,真是如薄荷所说,小人之心!不刺她两句,还真当就她一个人聪明了。

郑院使虽然不知道什么肾衰竭之类的名词儿,但他家世代行医,他本人更是有四十年的经验,于虚劳之症知之甚多,见了成亲王府这两个孩子的情形,就知道事情已经十分棘手。桃华现在问他的话,其实就是变相给成亲王府的人提个醒,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郑院使心里明白,摇了摇头道:“回郡王妃,下官实在没有什么好法子了,只能看这药用下去究竟如何……”

成亲王妃还跪在地上,就见桃华已经转头去跟郑院使说话,仿佛全没看见她似的。堂堂的亲王妃,当着一屋子的人就这么跪在地上无人理睬,简直就是将她的脸皮搁在地上踩。偏偏这脸皮还是她自己扒下来的,桃华并没有让她跪,真是想抱怨都说不出口。

还是她的贴身丫鬟有点眼力,将她扶了起来,低声道:“王妃,这时候给两位公子用药要紧啊!”王妃一着急就乱说话,这怎么行呢。

“试试针灸之法吧。”桃华看两个孩子喘气都吃力,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是作孽。”原本总算还是好好养着的,结果被成亲王妃自己折腾到现在这个地步。

郑院使也是精通针灸之法的,两人商讨片刻,确定了用针的穴位,每人负责一个孩子,一套针走下来,再用了药,天色已经将将擦黑了。

桃华只觉得腰开始酸起来。毕竟是有孕在身,这一通针灸又太耗心神体力,有点顶不住了:“这里怕要劳动院使大人和李太医了,一定要按我写的法子进饮食,我先回去了。”

郑院使和李太医都连忙应喏。郑院使还好,李太医就是专职伺候成亲王府的,自然是打起一百分的精神,准备守上几日了。

成亲王妃一直在旁边眼巴巴地瞧着,这时候忙道:“弟妹,你就住下来吧。我连屋子都收拾好了,一定叫人伺候得周到妥帖。”眼看郑院使也是对桃华马首是瞻,她怎么能放桃华离开。

桃华淡淡地道:“我府里还有郡王爷呢,他每日也要行针,一日也停不得。如今针也行了药也用了,我也再没有什么手段可用,留与不留都无甚差别了。何况还有两位太医在,他们职责所在,与我不同,必会尽心的。”

这一句“与我不同”说得甚是尖锐,成亲王妃面红过耳,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眼睁睁看着桃华扶了丫鬟出去,还是贴身丫鬟有眼色,急急地奔出去相送,说了一路的好话。

桃华心里虽然不悦,但也不想跟这些人计较。不讲理的病人家属她见得多了,成亲王妃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既然她不会因为成亲王妃的讨厌而疏忽治疗,那又何必把成亲王妃的话放在心上惹自己不快呢。

郑嬷嬷是跟着来成亲王府的,此刻上了马车,便给桃华轻轻揉按腰背:“王妃躺下来歇歇吧,有身子可不比平日,必要小心,万不可勉强的。其实——”其实当时行针也可以全让郑院使来,王妃完全可以动嘴不动手的。

桃华依言躺下,身体一放松,果然觉得缓解了许多:“郑院使年纪也不小了,若是让他一人给两人行针,我怕他也顶不住。到时候晚上只有李太医一个人守着,恐怕是不够的。”

“王妃是说,两位小公子——”郑嬷嬷人老成精,又是宫里混出来的,闻言就是一惊,桃华这分明是话里有话啊。

桃华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身子实在太弱了。”而且肾衰竭这种病,患者年纪越小,预后越差,“若是大的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也是大的那个现在浮肿还不明显,她才抱一丝希望。

因马车走得慢,回到郡王府,天都已经黑透了。不过车慢也有好处,就是桃华在车上休息了好一会儿,下车的时候已经不再觉得腰酸了。

守门的太监正在张望,一见桃华的车驾,连忙颠颠地上前,一脸笑容地道:“王妃,蒋药师回来了。”

“爹爹回来了?”桃华一怔,随即欢喜起来,“在府里?”

“正是。”守门太监满脸堆笑,“蒋药师午后就回了京城,带了好些东西,连蒋府都没回,先来看望王妃和小世子。这会儿王爷陪着,正在正院说话呢。”

桃华不由得一笑:“八字还没一撇,你倒会拍马。”这才有孕三个月,这家伙就叫上小世子了,这马屁拍的,真是够精到!

薄荷也嗤一声笑了,随手扔了个荷包给那守门太监:“这话说得吉利,王妃赏你的。”

守门太监极有眼色,接了荷包跪下磕了个头,并不再说什么,急忙开了门让马车长驱直入——这时候王妃急着见父亲呢,哪耐烦再听人说什么,他若再说,就是画蛇添足了。

这会儿桃华就嫌郡王府有点大了,好容易下车换轿的到了正院,丫鬟先报了进去,就听帘子响,蒋锡从屋里先出来了:“桃姐儿!”

“爹——”桃华也欣喜地喊了一声。虽然穿越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个成年人,但对她来说,蒋锡真的是弥补了她生命中所缺失的亲情,如今分别了将近一年,再一见面,这眼泪居然止不住了。

蒋锡才欢欢喜喜地出来,迎面就对上女儿的眼泪,顿时吓得手脚都没处放了:“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在他印象中,女儿似乎是从清醒过来就聪明能干镇定自若,还从来没见她这样哭过呢。可是女婿待她不好?不对,这不大可能。那就是刚才去成亲王府,被人吓着了?

沈数被蒋锡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扶了桃华低声道:“岳父不知,桃华自有孕之后,性情便有些变化。加上长久不见岳父了,自然想念——我们进屋再说。”

“哎——”蒋锡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软,“爹这不是好端端的嘛。进屋进屋,你忙活这一天也累了吧。征明早给你准备下莲子粥和咱们南边的小菜了,先吃点垫垫肚子。爹也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

桃华擦了一下眼泪,听着蒋锡有些颠三倒四的话,忍不住又笑了:“爹,叫我好好看看你。”

蒋锡立刻抬头挺胸,看起来只差在胸口捶上两拳:“看,爹是不是好好的?”

这倒是真的。蒋锡原本是个儒雅气质,虽然时常在外头走动,并不是那等小白脸模样,但总体来说还是个文弱之人。如今他比从前更黑了,瞧着却结实了许多,就连举手投足之间似乎也有些说不出的变化,脸上笑容也更多了。

桃华把他从头到脚看过了,才放下心来:“当归呢?叫他进来,我得问问他一路上怎么样。”

蒋锡连忙阻拦:“当归那个傻小子,只知道听吩咐做事,你问他有什么用。”

桃华道:“自然是问他怎么伺候爹爹衣食的,这他总能知道罢。”

若说看下人照顾得怎么样,自然先看衣裳鞋脚。只是蒋锡身上穿的是件干净的绸面夹袍,显然是来了郡王府之后已经沐浴更衣,看不出什么了。

不过这件夹袍虽然素净却极其合体,显然不是郡王府的衣裳,而是特意给蒋锡做的。只是蒋锡如今的体形跟出门之前颇有变化,这衣裳是可着他身形做的,那必是最近的针线了。当归一个小厮,可没有这手本事。

大概是桃华的眼睛盯得太久,蒋锡干咳一声,不怎么自在地拉了拉身上的袍子:“当归嘴笨,你问他做什么。爹爹人就在这儿,好不好的,你难道看不出来?”

桃华转了转眼珠:“当归嘴是笨,可是手倒怪巧的。爹爹身上这件袍子我可没见过,难道是他做的?”

这用膝盖想都知道不可能,蒋锡脸上顿时一红,打岔道:“你往亲王府去忙了半日,难道不饿?快来用点东西,别白费了征明一番心意。”

沈数忍笑拉了桃华一下,从善如流地道:“岳父说得是。岳父一路风尘仆仆地回来,为了等你也没用什么东西呢。”又压低声音道,“你想知道什么,我打听了回来告诉你。”

桃华这才罢休,靠着沈数进了屋子。

郡王府的正院,自然是建了地龙的,这时候底下烧起来,屋里便温暖如春。屋里飘着莲子粥和玫瑰糕的香甜味儿,桃华原本还不觉得饿,这会儿一闻到这味道,肚子却陡然间唱起空城计来,只觉得仿佛前心一下就贴了后心,连吃了两块糕和一碗粥,这才略好些。

蒋锡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吃那从前嫌甜腻不爱吃的玫瑰糕,半晌才道:“你这倒是像你娘,她从前也不爱吃甜的,只从怀上你之后,时不时的就想吃。什么桂花酒酿团子,海棠糕白糖糕,一日不吃就想得慌。”

说到这里,猛然想到妻子当时怀的是女儿,若这般说,岂不是说女儿肚里这个也是女胎?沈数毕竟已经二十多岁,只怕更盼的是个儿子,听了这话会不会心里不悦?

他脸上藏不住心事,心里担忧,脸上就带了出来。沈数早看在眼里,笑道:“若是个女儿才好呢,如王妃这般能干,将来提亲的人岂不要踏破了门槛。”

蒋锡一想,果然不假。郡王嫡长女,身份本就尊贵,若是真如桃华这般有本事,那真是要打破了头来争抢的,顿时又眉开眼笑起来:“有个能干的娘,自然就有能干的闺女。”李氏就是个能干的,桃华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来再生个小外孙女,必定也是极出色的。蒋锡想到这里,简直有点手舞足蹈起来了,竟巴不得桃华这一胎是个女儿。

桃华对他脱线的思想无可奈何,只得拿一碗莲子粥给他:“爹大老远的回来,也喝一碗。”

“哎,哎——”蒋锡还沉浸在对粉嫩的小外孙女的憧憬之中,眉开眼笑地喝粥去了。

沈数这才问桃华道:“成亲王府那里怎样?”

桃华摇了摇头:“只怕是不好了。”

“真是虚劳?”沈数在外头也听说了,还有些疑惑,“不过是小孩子,这些年来都仔细将养着,怎么就成了虚劳之症?”

桃华叹了口气:“糊涂人干的糊涂事,害人害己。”

她实在懒得述说这些破事儿,便向玉竹示意了一下。玉竹口齿本来伶俐,这会儿得了示意,顿时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成亲王妃如何来郡王府哭求时还要疑心桃华的方子有误,桃华如何去给两个孩子诊脉,又写方子施针,成亲王妃又如何猜疑等等,事无巨细一件不落地讲了出来。桃华都得佩服她记性好,复述众人说的话,竟几乎是一字不差的。

沈数越听脸色越阴沉:“自己不知轻重害了孩子,竟然还敢来质疑于你!薄荷说得好,回头去领赏!”

薄荷连忙行礼:“奴婢也不是为别的,只气亲王妃实在太小人之心了。王妃这样尽心尽力,她还要疑心。王妃要回来,还想拦着呢!”

沈数沉着脸哼了一声,蒋锡倒叹了口气:“未必是真的猜疑,只是若不猜疑,就是她害了孩子,她如何担得起呢?”不能承担自己害了亲骨肉的精神压力,就只能把错安到别人身上,求个心安了。

沈数恼怒道:“那是她自己的事,休要怪到桃华身上来!”

“罢了。”桃华也摇了摇头,“且看她的造化吧,如今能保住一个就是好的。”

屋子里有片刻的沉寂,还是蒋锡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且不说那个了,桃姐儿,我有件东西要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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