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郑芸菡安静退出博士厅,未免旁人生疑,她努力按着心中的狂喜。可走着走着,步子不自觉地就蹦跶起来,嘴角止不住的上扬,抬头看着头顶的阴天,都觉得明媚又动人。

“笑什么呢?”男人戏谑的声音从廊下传来,郑芸菡连忙收了表情,止步看过去。回廊下,赵齐蒙一身公服靠坐在廊边,也不知是在这躲懒小憩,还是在等谁。

郑芸菡觉得他变了好多。

其实,原本的赵璋就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在并州的时候,他还带着些匪气,言行举止受寨中风气所染,显得有些粗鲁。可是来到长安这段时间,他跟着二嫂忙的脚不沾地,越来越像一个朝廷命官。如今,即便他语气戏谑,但得这一身工整的公服衬托,整个人都正气英武起来。

郑芸菡觉得,今日遇见的瞧见的都是好事,心中愉悦更浓,她端正立好,一本正经与他行了个同僚之间的官礼:“赵大人好。”

赵齐蒙一身的疲惫,都在小姑娘这打趣的动作里消失殆尽,心里只剩两个字,值了。

这段时间,他几乎是倾尽全力去做工部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感谢曾经在山寨的经历。他没有根基,没有背景,若不是靠这些年积累的本事,根本撑不过两日,况且那要命的女侯爷情绪难测,用香蛊拿捏他,做起事来认真严肃到令人发指,郑煜澄在的时候还好,他若忙于公务不来,就是他们所有人的地狱。

赵齐蒙不傻,小姑娘喜不喜欢他,其实一眼就能看透。她从没有送过他什么香囊荷包,别说找理由去偷看他,他主动找来,她还要谨慎的退几步,说话时鲜有含羞带笑的模样。好比此刻,她打趣他,都是站得远远的打趣。

可是,当年他逃出生天活下来,一心想做个快活的坏人,不必坚守那么多道理和规定,怎么痛快怎么活,是因为家变之仇。现在,他放下家变的仇恨,想重新做人,总得抓住点什么,在心里念着点什么,才有力气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眼前的人,只因初次见面时一个约定,便坚持帮他重新做人,只有她这样对他,但他也知道,她并不只对他这样。可那有什么关系,她在他眼里哪里都很好,谁不喜欢好姑娘,谁还没点贪念?

“什么事这么高兴?知道璋哥哥要来找你?”赵齐蒙挑着笑看她,语气不正经。

郑芸菡肃起小脸,背着手站的远远的:“赵齐蒙,你都是工部侍郎了,说话怎么还这么不正经。”

赵齐蒙笑了:“行,我正经。”他双臂撑着腿站起来,理一理公服,回她一个礼,问她:“够不够正经?”

他怕她三两句说完又跑,主动走过去:“大中午的,你不吃饭在这瞎晃悠什么?”

郑芸菡又想起刚才在博士厅见到的一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赵齐蒙觉得好笑:“你一个人偷偷摸摸笑什么呢?见到我这么高兴?”

他跟她不正经简直成了习惯,郑芸菡连忙收了笑,第一次正经严肃的告诫他:“赵齐蒙,你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与我不正经。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若见到你这样,会不高兴,他不高兴,我也会不高兴,我不高兴,我二嫂就会让你也不高兴!”

赵齐蒙的表情僵了一瞬,“你……什么人?”

郑芸菡一字一顿:“我喜欢的人。”

霎时间,他像是被人徒手掏了心,将他藏起的隐秘的贪念捏的稀碎,一股不甘与急躁蹭蹭冒起来:“谁?”

郑芸菡眼珠轻动,笑里藏了蜜:“待他去侯府提亲时,你自然就知道啦。”

少女语气轻快,笑容里有他不曾见过的俏丽。

去侯府,提亲?他在这拼死拼活的打拼,她已经转身和别的小郎君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赵齐蒙呼吸渐渐急促,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她,他还知道这里是太仆寺,也记得她的告诫,更不希望吓到她,但这事他不可能无动于衷,“郑芸菡,老子说过没有,我喜欢你,我要娶你。”

赵齐蒙的话直白露骨,仿佛一瞬间又变成那个满身匪气的男人。他期盼在她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娇羞和闪躲,不是朋友,不是旧识的那种自然熟稔,纯粹只是一个女人面对男人浓烈的感情时被激出的情绪。

然而,她只是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半点羞赧急躁都无,半晌,她嘴角轻提,露出个浅浅的笑。他听到她用老气横秋的语气说:“赵齐蒙,如果令尊令堂看到如今的你,一定会很欣慰。”

赵齐蒙蹙眉,她怎么是这个反应?

她伸出手指头一一细数:“为家族洗清了冤屈,摆脱了山匪的身份,曾经跌落谷底,现在又凭一己之力爬起来,不再整日想着掳姑娘欺负人,而是开始认真考虑要娶妻成家。赵齐蒙,你真的很厉害。再不是从前那个愧对他们的赵齐蒙了。”

她笑的两眼弯弯,语气像个老朋友一样:“从前你在山寨时,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日子想都不敢想?你到这个年纪,早该娶妻生子,有想法很正常,可是,你从前不敢想如今的事,现在一样不知以后会发生什么。好比今日你要娶我,我并不想嫁你,可能明日你就发现,我嫁的人比你更适合我,你遇见的人比我更适合你。”

她拍拍他的肩膀:“从前已经错过一次,以后千万不要再重蹈覆辙。待你变成更好的赵齐蒙时,一定会遇见更好的人,到时候你回首看时,只会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跑得快些,否则就能更早遇上了。”

赵齐蒙微微眯起眼睛,从前,他觉得她时而聪明时而憨笨,善良亦会使坏,是个鲜活动人的小姑娘,但此刻,他第一次发现,她在对他使小心机——他越期盼她露出什么模样,她就越是将那一面收的死死地。

他对她表爱意,诉衷情,谈嫁娶,她面不改色避开暧昧,将自己干干净净拎出来,轻描淡写将他这份因她而生的情思用最客观的态度表述出来——他一路走来,洗心革面,奋力上进,甚至生了成家立室的心思,这都是正常的选择和决定,即便选错了,也正常,都会好的。

小姑娘脑袋不大,心思不少,还加一句告诫——错过一次,就不要再重蹈覆辙,是要告诉他,总不至于因为一桩情爱不顺心,便将眼前好不容易争取的一切废弃,又沦回那个自暴自弃的赵齐蒙。

忽然间,赵齐蒙不知道该谢谢她的体贴,还是该夸夸她的擅辩。

又觉得她其实是个狠心极了的小姑娘,关心你时,让你觉得自己被捧在手心爱护,抽身离去时,手起刀落根本不带犹豫。

好像他只是她人生路上随手完成的任务,完成之后,便抽身离去,连一个让他将她当做贪念的机会都不给。

赵齐蒙慢慢抬起头望向一侧,鼓着腮帮子吐一口气,又抬手抹脸,眼眶微红,似哭似笑。

他一个大男人,在这种事上,竟然比一个小姑娘还狼狈,因为他动了心,而她没有,所以她可以从容淡定,一丝不乱。

周围渐渐浮起人声,午间小憩时间已经过了,郑芸菡摸摸肚子,又忘了吃饭,她在心里小小的叹一声,然后浮起笑脸:“赵齐蒙,我走了。”

赵齐蒙一怔,转头望向她。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她这一句别有深意,好像这一转身,她就彻彻底底离他远去,连着他心底私藏的一切都要抽走。

恍惚间,他想起还在并州时,小姑娘冲到他面前说的那些话。

【你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只能选择生或者死的赵璋,而是切切实实活下来,该选择用什么姿态活下去的赵齐蒙。】

【带着脏污活的光鲜又虚伪,还是带着终会愈合的伤疤活的堂堂正正,你自己选。】

赵齐蒙看着郑芸菡的背影,低声呢喃:“我选了啊,你看不到吗?”

我选择作为赵齐蒙活下来,纵然颠沛艰难,滚了一身污泥,可我愿意洗干净,皮开肉绽,翻筋露骨也无所谓,重要的,是干干净净来到你面前。

我以为,你是那个拉我一把的人,也该是一直陪着我,看着我干干净净活下去的人。如果身边是你,我就舍不得将自己弄脏一点,沾染到你。

“郑芸菡——”赵齐蒙忽然大声喊她,跨大步追上去。

郑芸菡还未转身,手臂已被紧紧擒住,赵齐蒙绕到她身前,低声喘息:“凭什么……”

郑芸菡不解:“什么?”

赵齐蒙沉沉的笑起来,眼眶却红了:“老子这里,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凭什么?你不是还没嫁吗?你凭什么断定,那个人一定比我好?我能将你当成命一样爱护着,将你当成唯一,他能吗?”

他松开她,不再营造压迫的氛围,甚至露出痞笑:“也罢,你如今钟情这个男人,当然看他什么都好。可我不服,只要你还没嫁出去,老子就还有机会。不对,即便你嫁了,却嫁个混账,老子一样有机会把你抢回来!”

郑芸菡茫然的看着他,正欲张口,他飞快竖手示意她闭嘴:“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反正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他撂下话,逃难似的跑了。郑芸菡看着他走远,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捂住紧张蹦跳的心口,面露愁色,捂了一阵,手掌慢慢移到肚子上,咕的一声长鸣,她愁色更浓。

男人的声音于此刻传来:“寻了你半晌,怎么躲在这里?”

郑芸菡心尖一颤,循声望去,卫元洲负着手慢慢走过来,脸上挂着浅笑。她下意识转头去看赵齐蒙离开的方向,头转了一半,他已行至面前,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回来正对着自己:“看什么?”

郑芸菡:“方才我碰见赵齐蒙,与他说了几句话。”

卫元洲凝眸看着她,微微偏头,没说话。

郑芸菡抿抿唇,“好吧,不是几句话,说了……”她掰手指数起来,然后一副数也数不清的样子,破罐破摔:“说了好多好多话。”

卫元洲没绷住,侧首笑了一下,又立刻收笑,严肃盯着她:“看来是说了很有趣的话,连饭都不吃了。”

郑芸菡倏地抬眸,亮晶晶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

卫元洲故意道:“怎么,也有什么有趣的话想跟我说?”

郑芸菡伸手捏住他的袖子,轻轻地摇:“饿了。”

卫元洲笑着看了看她,低声道:“你之前住在太仆寺的房间还留着,去那里等我。”

郑芸菡本想随便垫两口就好,下午的学铃就快响了,卫元洲直接道:“我已跟秦蓁打过招呼,下午你不用去课上,有别的事请你帮忙。”

他主动开口请她帮忙,还挺稀奇,郑芸菡痛快答应,先过去等他。

卫元洲目送她走远,转身去给她准备午食,背对她时,他脸上温和的笑意慢慢淡去。

少顷,他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穿过太仆寺,走向僻静清幽的一角。他推门而入,房内,纤瘦的少女跪坐垫上,面前摊着一本小手札,也不知哪里弄来的笔墨,正认真写着什么。

他忽然想起秦蓁之前提过,她有一个小册子,上面写了他的好和坏,也不知是不是面前这本。

郑芸菡飞快收起小册子,目光紧紧粘在他手中的食盒上。卫元洲将食盒放在她面前,挨着她坐下:“在写什么?”

她将小册子一藏,“闲着无聊随便写写。我饿了。”

“那吃吧。”卫元洲也不追问,把食盒打开,为她张罗布菜,郑芸菡飞快吃了几口,问起他要她帮忙的事,卫元洲反倒不急:“先吃。”

郑芸菡拿不准他的用意,低头认真吃起来。卫元洲凝视着她的侧颜,脑子里都是她与赵齐蒙说话时的样子。赵齐蒙对她别有心思,甚至到了意图求娶的地步,他本该恼火吃醋,可在瞧见她对赵齐蒙的态度,心中只剩后怕与庆幸。

谁心里还没个放在心尖的唯一了?赵齐蒙又凭什么觉得,他娶了她,不是当成命一样爱护着?

他信赵齐蒙那一瞬的心意是真的,正因为这样,他才意识到,愿意对她极尽爱护的人不止他一人,但她却选了他,将看似温和柔软实则冷漠利落的拒绝朝向别人。

她对着他时,会难过落泪,娇羞紧张,羞恼耍性子,交心倾诉,最拿手的,莫过于哄他,那些别的男人期盼见到的,她只留给他一人。

郑芸菡吃着吃着,忽然落入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卫元洲展露疲色,静静地拥着她,低声道:“待史靳将手头的事务全部交接好,我这头一切步上正轨,我便去侯府提亲。”

郑芸菡这才确定,重阳那日他说要忙的事情,就是指这个。

过去的日子,卫元洲甚少留在长安。他此前准备迎娶王妃,也没有打算改变这种状态,他需要一个能打理王府,陪伴太妃,为他延绵子嗣的王妃,他未必能给与很多的陪伴,他会尊敬妻子,爱护妻子,拼尽一身力气挣得荣誉,令她做一个光鲜的怀章王妃。

而今,他早已改变想法。

自他将她放在心里那刻起,贪心无时无刻不在膨胀,渴望与她朝夕相处,成为亲密的夫妻、家人。他们会有可爱的孩子,他会用尽全力来养育他们。

所以,他必须掌控权利,让自己安定下来。一旦新政落定,他只需留在长安掌控大权即可。这样,他再去提亲时,她那几位兄长就没了最大的反对理由。

郑芸菡忽然侧头,在他的脸颊上“啾”的亲了一口:“元洲哥哥好辛苦。”

卫元洲正闭眼小憩,感觉到软软的香甜,他慢慢笑开,也不睁眼,一边按住她的头,一边去寻找她的唇。忽然,唇上一凉,卫元洲睁眼,她捏了鱼鲙送到他嘴边,笑的狡黠。

他笑,张口接过吃掉,心中那种欣慰感再次膨胀。

还好她选了他,还好。

凄惨都是别人的。

欣慰过后,又是警惕——嫁个混账?还有机会?

他必要亲手将这些不轨之徒的心思全部掐灭,让他们知道,他们一点机会都没有!

“你还没说要我帮什么忙。”郑芸菡提醒他。

卫元洲挑眉,忽然不太愿意说。可她追问,他只能坦白——殿下设宴那日,郑芸菡和池晗双格外得史靳的弟弟史翼的喜欢。史翼远道而来,最近有些水土不服,史靳很大胆的向他提出,希望在长安期间,她们二人能帮忙照顾史翼,史翼安顿好了,他才安心做别的。

郑芸菡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卫元洲抿唇,他就知道。

她早就被史翼臭小子的脸蛋迷得神魂颠倒,现在要陪他玩,当然愿意。

下一刻,郑芸菡捧住他的脸,跟捧着什么珍宝似的,小脸肃穆,义正言辞:“我帮忙稳住史翼,你就能更快拿下史靳,元洲哥哥为了娶我这么辛苦,我理当出一份力的!”

卫元洲不信,一点也不信,她分明是想和史翼玩!

可当他被她捧着脸,温软的香气萦绕鼻尖,听她故作严肃说出的讨巧话,他就连质疑的力气都没有了。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大抵如此。

秦蓁口中的参天高枝,此刻是小姑娘手中一捧柔情,只为她温柔流淌。

……

“你说,我表姐和你三哥……”池晗双捂住嘴,眼里写满了惊喜,丝毫不亚于郑芸菡。郑芸菡扬着嘴角,一个劲儿点头。

池晗双快哭了,握着好友的手连连道:“姨母终于不用再为表姐担心了!”

郑芸菡:“金夫人也在为秦表姐寻觅良配吗?”

池晗双面露复杂,摇摇头:“这事儿我一时半刻也说不好,但之前,我隐约听说,表姐好像想离开这里。”

郑芸菡瞪眼:“离开?什么意思?”

池晗双:“大概是,表姐和秦意都是姨母过继的孩子,并非亲生,加上表姐以前过得很辛苦,姨母隐隐感觉到,表姐在安顿好他们之后,就会离开这里。”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又轻快起来:“可是现在她与郑三哥在一起,姨母不用再担心了!我也不用担心了!我比姨母更希望表姐能留下来!”

竟然还有这样一层缘由?郑芸菡正考虑要不要知会三哥,让他一定要好好待秦表姐,就听到好友慢半拍的“咦”了一声,狐疑的问:“你为什么说——‘也’?”

郑芸菡一怔,池晗双福至心灵,抓住她的手,敏锐道:“侯府在为郑三哥议亲?”

“没有!”郑芸菡矢口否认,又心虚承认:“就、就算有,也是我父亲拎不清一厢情愿的事,我保证,我三哥认定了谁,绝不玩笑嬉闹,必定十成十的真心。倘若他干胡来,别说是你,我也不会放过她。”

池晗双看了好友一眼又一眼,第一次没有嬉皮笑脸,严肃的与她说:“菡菡,表姐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从小到大,我与她虽然多是书信来往,但她教了我许多道理,自她到长安以来,我对她也是格外敬重钦佩。”

“你我多年好友不假,郑煜星又是你三哥,但若他辜负我表姐,谁的情面都没用,我必定撕破脸皮要他不好过!”

郑芸菡握住她的手:“我明白,你放心!”

池晗双的严肃没绷多久,又笑起来,只是语气里的坚定分毫不减:“但若我表姐与郑三哥明明情投意合,还有拎不清的混账要出来坏事,只消你一句话,我什么忙都能帮!”

郑芸菡一阵感动,两枚少女不由相互鼓劲,连马车早已停下,有人走过来都没察觉。

下一刻,史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请两位姑娘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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