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刚于客栈落脚,就听掌柜告知,云州读书人尽聚首于知府衙门,为云州百姓争一条活路。虽然我们并非云州人士,但听闻云州之乱,同为顺人,亦有一份心意前来相助。”尚瑾凌说着,雍凉而来的书生齐齐点头附和。
而这时,众人才将希望的目光落在华夫子三人身上,急切地问:“华夫子既然出来了,不知与杨大人所谈如何?”
这么多读书人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知道结果。
“杨大人什么时候杀了这些吸食民脂民膏的贪官?”
华夫子面露为难道:“杨大人之意还得押解进京受审。”
“等进了京,有端王护佑,梁成业是不是死不掉了?”
“杨大人不是内阁首辅,钦差大人吗?难道连当场处决贪官污吏的权力都没有?”
“莫不是也想包庇他们?”
“那新政呢,息苗法和免役法,这两大毒法,什么时候收回去?”
“对,若狗官不是以此名目,盘剥百姓,云州何至于动乱?”
“哪怕杀了梁成业,有这新法在,便会有下一个狗官,无穷尽啊!”
一人一问,将华夫子他们团团围住,华夫子摇头叹息,一见到他的模样,书生们都明白今日又要无功而返了。
但是已经接连这么多天,他们心中便憋着一股气。
“诸位先回去,院试只有几日的功夫,莫要拿自己功名开玩笑,先考完再说吧。”华夫子劝道。
“还考什么?”忽然有人大喊,“咱们读书为国为民,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就是考中了又如何?”
“于这样不将百姓死活放在眼里的官员同朝,我等不屑!”
“华夫子,山长怎么说?我们干脆集体静坐于此,逼着杨大人给出说法,这样一次次来,只会被随意打发!”
“对,我们不怕!”
华夫子脸上愁容更深,抬起手按了几次才将周围激动的书生也安抚下来道:“大家先别急,此事等我问过山长,明日再来回复各位,届时,再仰仗诸位。”
“好,只要虞山居士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我等义不容辞!”
“多谢诸位!”
而尚瑾凌一行人早已经被挤到了外面,听着这一声声激情昂扬,心情复杂。
秦悦道:“其实,新政无罪,无非是不够完善,多有疏漏,若能坐下详谈,商议妥帖之法,倒也不至于如此。”
张志高也道:“旧法旧历与百姓负担何其之重,一味恢复旧制,并非良药,偏颇了。”
一同的雍凉考生也点了点头。
他们站于外头,没有一同激愤,显得格格不入,再听此这翻话,终于有人看不过去讥讽道:“说什么来绵薄之力,一同助威,原来不过是来瞧热闹,说风凉话!”
“被人瞧不起倒是敢怒敢言,真需要仗义执言之事,却当起了理中之客!”
“虞山居士带着书院上下为了云州奔走,在你们嘴里竟成了偏颇,岂有此理!”
“难道雍凉也实施了新政,给百姓减轻了负担?否则,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这一声声的指责,让他们群情激奋,书生热血,为了信念可勇往直前,是一群可爱之人,可却也往往带着冲动。
竟这样被围攻了?
尚瑾凌他们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双胞胎有心上前争辩,却被尚瑾凌拉了回来。
这并非侮辱,无需争吵,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
尚瑾凌往前一步道:“诸位,雍凉并非蛮荒,也属大顺之州,自然在新政法令之内,朝廷颁布的每一条法令,雍凉都在执行。恰恰与云州相反的是,百姓欢欣鼓舞,直言好策,诸位可信?”
第138章主张
好策?欢欣鼓舞?
周围的书生听了,不由连连可笑,竟是连反驳都不愿多说了。
尚小霜看见他们的表情,皱眉问:“怎么,你们不相信?以为凌凌在撒谎吗?”
就是连一同而来的考生也面露疑惑,“尚公子说的没错,不管是免役法还是息苗法,在雍凉,百姓的确毫无抵触。问及之人,皆说是惠民之策。”
“是啊,是啊!”
这些考生并非双耳不闻窗外事,他们虽然不是新法办的,但是因为读书人,总会比普通百姓多关注几分。
“真是愚蠢,云州百姓若非忍无可忍,哪个敢说新政不好两个字,还不是为了官府政绩,做给朝廷看的,逼着百姓将苦水往肚里咽。”
“尚家保家卫国,西陵公英雄人物不假,可也是钟鼎君侯之家,如何明白民间疾苦,百姓微末?娇少爷,你们若是往乡野之间看一看,问一问,就知道你们自己的话又多可笑了!”
尚瑾凌眨了眨眼睛,对面前义愤填膺的书生感到莫名的好笑,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过田间,乡野?”
那书生傲然而轻视道:“锦衣玉食在身,出门呼奴唤婢,又有姐姐相护,不是娇少爷又是谁?”
尚瑾凌点点头,“原来如此,以貌取人。”
“你……难道我说错了吗?”
尚瑾凌笑道:“在雍凉,自去岁四月开始实施免役法起,至今年末封印,共有八万七千余名百姓服从徭役,分时段而进行,于城墙修补,道路修建,河流扩渠等水利工程,人均三十日,总计约二百六十一万工时日,雍凉官府收取役钱约四万五千两,按十文钱一个工日计算,共支付役民二万六千一百两,除去服役期间的三餐食宿,以及衙役官差补贴,还剩约五千两入雍凉银库……秦主事,我说的与你们新法办记录的可有出入?”
秦悦摇头,“虽不够详尽,但大体无差。”
而这一段话,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就是原本都不以为然的华夫子都面露惊讶。
书生们面面相觑,不由地问:“你怎么知道?”
这话不需要尚瑾凌回答,自有一旁的考生说:“这些在春节过后,官府就形成告示贴在衙门口了,百姓们自可以前往查看。”
“不仅在衙门口有,集市口,城门口,人来人往之地都有贴着,旁边有识字的衙役帮忙解释。而且每一次徭役征用范围和人数,以及历时工时日,发放银钱,都有记载,人人皆可知。”
“除此之外,下一次徭役涉及街坊村庄,预计征用人数和时日,若无意外,也会提前半月通知,让乡民们有所准备。”
“这怎么可能呢?”云州书生听此,震惊极了。
“你们不信,也可以去看,不过咱们蛮荒之地,就怕你们不愿屈尊降贵。”第一次来云州考试的书生还带着被歧视的气,说话不由带着冲。
尚瑾凌见此摆了摆手,他微微踱步,然后继续说:“再者息苗法,去岁秋末开始施行,刚好卡在年关之前,家计困难以至难以过冬的百姓自发前往官府贷银,我记得前来共有千余户?”尚瑾凌看向了另一名新法办的张志高。
张志高回答:“共记录一千四百二十三户,多是真的没钱过冬的穷苦百姓,借贷的也不多,一般都在最低一档五百文,怕来年还不上,共借出九百三十三两银。”
尚瑾凌点头,“这笔银子不多,不过是雍凉对息苗法的试运行而已,官府提倡量力而行,计息二分利……”
“为什么是二分,不是二分半吗?”忽然有人问道。
只听到秦悦补充:“因为另外半分由宁王殿下自己贴息,为了让百姓更好的过冬过年,减轻负担。殿下告诫百姓,莫要再找民间高利,有事官府来抗,尽力帮助!”
“原来如此啊!”一位雍凉的书生恍然道,“怪不得我在想明明出的官文写的是两分半的利息,怎么街坊邻居拿过来给我看的息苗条约中写的是二分利。”接着他对着雍凉的方向抬了抬手,“宁王殿下真是用心良苦,对我等穷苦百姓关爱有加!”
“宁王殿下恩德,我们无以为报。”
“不过一年,咱们雍凉的日子跟以往都大不一样了。”
一顿马屁,让正在街上溜达的刘珂接连打了三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不太高兴道:“不知哪个混蛋又在背地里骂爷了。”
尚瑾凌看着怔然的云州书生,看向最先喊他娇少爷的一位,温和地笑道:“我身体的确不好,做不来这些又苦又累又琐碎的事情。不过在雍凉自有专门的新法办,以及上下官吏,他们上山下乡,前往民间,一一丈量土地,统计每一乡,每一坊的户数和户级。他们驻守集市,以一颗为民的公益之心将新政新法条条例例告诉每一位百姓,让他们明白新政并非只是朝廷为了敛财,不顾他们死活的毒策。而是真正为了这群苦难深重的黎民,让他们从千百年来繁重的徭役中解脱出来!息苗法这本该是朝廷给穷苦人家,走投无路,颗粒无收之时的一线希望,并非是将他们推向地狱深渊的魔爪!”
尚瑾凌的声音不缓不急,音量也不高,却有一种自信的力量吸引着旁人倾听,“世上无完法,端看何人施为,如何施为,若一概而论,非黑即白,那么世上再无好策,诸位扪心自问,第一眼看到新政的时候,究竟是欢喜期待还是厌恶抵制呢?”
这一问,却是将人都问倒了,人的第一印象最为深刻。
作为科举的读书人,他们对新法上的条例自然不会看不懂,只是那时候的肯定和期待在官府一次又一次地阳奉阴违之中失望透顶。
沈书生对华夫子叹道:“虽然雍凉地处边陲,不过尚公子所言千真万确,若华夫子以及诸位兄台不信,尽可以问一问往来雍凉的商贾,他们亲眼所见总是能信几分吧。”
尚瑾凌说完这些便拱手行礼,也对之前轻视他,口中相讥的书生报之以笑容,然后转身离去,而雍凉的考生在怔怔之后跟随离开。
“等等。”华夫子忽然喊道,“尚公子。”
尚瑾凌站住脚步,回头看他。
华夫子道:“敢问在雍凉,这新法办究竟是何人所提倡?”
“高学礼。”尚瑾凌回答。
华夫子锁眉而思,“这位是……”
所有书生都摇头,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其父乃高自修。”
华夫子顿时恍然,“原来是高自修大人的公子,怪不得有如此见地。”
高自修的名望实在太大了,即使他已经死去多年,可如今提起来依旧令人肃然起敬,而他的新政自然比杨慎行更着人信服。
等尚瑾凌他们一走,便有虞山书院的书生提醒道:“华夫子,我们现在怎么办?”周围的书生也一同看着他。
华夫子看着对面远去的背影,思忖片刻说:“不管如何,先见过山长再做定论,诸位,且等一等。”
“是。”
聚集在衙门前数百名书生随着虞山书院的离开慢慢散去。
差役见此,进屋禀告:“杨大人,都走了。”
杨慎行点了点头,差役退下,可他的眉头却依旧没有。
方瑾玉道:“外祖,我不明白,区区一个学院,加上数百名书生,无兵无权,为什么您要这么忌惮他们,还一次次与他们好商好量?您可是当朝首辅,钦点钦差,只要平息暴乱,不就可以回京向皇上交差了吗?”
杨慎行看了外孙一眼,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暴乱虽平却未平,百姓愚昧不足为惧,可就怕这些书生煽动,再一次动荡,若是如此,老夫就是回京,皇上那儿也无法交代。你怕是不知道吧,虞山书院的山长手里就握着暴乱百姓的请愿书,字字血泪,云州之乱,朝廷地方都看着,一旦风波再起,这新政……怕是真得无疾而终了。”
“惩治贪官还不够吗?大不了杀了梁成业,给他们泄愤就是了!”
“梁成业死不死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消除百姓对新政的抵触,否则就是老夫来做这云州知府,也无法推行下去。”
方瑾玉最后道:“那该怎么办?难道要接受虞山书院的条件,暂时云州这里缓行新政?”
“不行,云州缓行,其他地方也会如此要求,这跟失败有什么区别?”杨慎行一口拒绝,“玉儿,老夫如今能够站在朝堂上,就是因为新政,一旦新政没了,杨家也就没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方瑾玉不禁道:“这虞山书院究竟何意,暴乱之前为何不曾有任何话语,不是说在朝中有人吗?”
杨慎行听到这里,笑起来,看外孙的目光多了一份赞赏,“你总算看到关键了。”
“外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