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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八章 李花太白虎头帽

(更新有点晚了。28号有个大章节。)

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离开桐叶洲最北端的渡口,施展神通,先后找到了赊月和斐然,一个在随便逛荡山野,在异乡和家乡接连吃过两个亏,那个棉衣圆脸姑娘愈发小心谨慎,开始勤勤恳恳收拢、炼化各地月色,一个正在那大泉蜃景城外的照屏峰山巅赏月,周密随手将两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拘到身边,陪着他一起来此欣赏一座法相显化的建筑,以及一棵真相躲藏其后的梧桐树。

绣虎崔瀺,擅长不与他人最强处争胜,喜欢先补齐短板,再将某些自身长处发挥到极致,这就使得宝瓶洲之争夺,周密再如何耍心机,使手段,意义不大了,只能以攻对攻。

斐然和赊月都各自与周先生行礼。

周密笑着点头,然后望向那斐然,微笑道:“终于舍得搬出师兄切韵的名头了。”

斐然道:“让周先生看笑话了。斐然事后愿意主动去与戊子军帐赔罪,按照军功大小,交换既得利益。斐然自己不够,就与师兄借。”

大泉京城如今得以暂时保全,不是蜃景城的山水阵法如何难以撼动,不是大泉边军聚拢收缩一城之后如何难攻,而是这个斐然先前离开桃叶渡后,临时起意,在那照屏峰异想天开,竟然飞剑传讯旧戊子帐,要求将大泉蜃景城作为他在桐叶洲的最新地盘,而且是斐然独自一人占据一城,甚至都不是斐然所在的癸酉帐索要此地,这就与驻扎在南齐旧京城的戊子军帐起了极大冲突,一个年轻十人之一的头衔,还不至于让整座军帐如何忌惮,最后双方之所以没打起来,是斐然用一句话就说服了对方。

“切韵是我师兄。”

斐然都不用说什么拿师兄切韵的战功换取蜃景城。戊子军帐数位上五境修士就闭口不言,默默离去,一个字的狠话都没撂下。

甲申帐剑修㴫滩,是王座大妖仰止的嫡传弟子,雨四更是被大妖绯妃尊称为公子,加上斐然与切韵是师兄弟的关系,这些都是甲子帐的头等机密。

在蛮荒天下,讲理最轻松。

只不过既然周先生拿此事调侃,斐然当然也就愿意换一种法子讲理。

在蛮荒天下,之所以讲理简单,当然是规矩太浅显了,道理有大小之分,对错是非皆可覆盖。

周密摆摆手,说了一番让斐然不明就里的言语,“小事。回头我会亲自帮你算账。别说一座蜃景城,就是整个大泉王朝,都是斐然该得之物。”

桐叶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先前就几乎都察觉到了一洲天时变化。

所幸谈不上太多心悸,稍稍宽慰几分。

桐叶洲中部,出现了一座早该出现不出现、晚不该出现偏出现的雄威建筑,正是儒家文庙建造的九座雄镇楼之一,镇妖楼。

压胜桐叶洲一洲之物。

这座镇妖楼,圈画出一条囊括千里山河的圆形地界,周密刚好与赊月和斐然站在界线外,周密伸出并拢手指,轻轻抵住那天地禁止的阵法屏幕,涟漪微起,以至于千里之地都开始景象摇晃起来,斐然和赊月作为妖族修士,瞬间察觉到一种大道压顶的窒息,斐然以剑气消去那份天然压制,赊月则凝聚月色在身,唯有周先生依旧浑然不觉,却不是因为这位贾生并非妖族的关系,恰恰相反,不知为何,哪怕周密还不曾涉足镇妖楼辖境之内,那股激荡而起的琉璃七彩光阴涟漪,天地气象好似凝为实质,不断凝聚在周密手指处,威势大小,只看斐然和赊月各退数步便知,这还是镇妖楼阵法始终被周密镇压的缘故,不然斐然和赊月恐怕就只能迅速撤离此地。

周密收起双指,禁制异象渐渐消散。

他仰头望去,与赊月说道:“荷花庵主是必须要死的,只不过死得早了些。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明月前身’?所以托月山那边,对你一直比较刮目相看。留守托月山的大祖座下嫡传弟子新妆,早年经常去明月中探望你,她却对那境界高你太多的荷花庵主从来冷眼旁观,因为新妆昔年真身,曾是月宫浇水斫桂的神女。所以新妆对那荷花庵主当然看不上眼。”

赊月说道,“有猜过想过,一直不确定。”

周密突然笑道:“劝君高举擎天手,多少旁人冷眼看。”

心有千古谋,胸堵万冰炭,冷却一副热肝肠,烧掉心中圣贤书。

赊月听了也当没听见。

斐然问道:“这座雄镇楼,周先生能否摧破?”

周密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得不偿失,所以目前没必要。不过比起南婆娑洲那座只能当花架子的雄镇楼,确实碍眼又碍事。”

斐然对这位来自浩然天下的周先生,确实由衷钦佩,早年斐然曾经在周密身边求学数年,只不过双方没有什么师徒名义就是了,临别之际,周密曾经与斐然笑言,说那圣贤书,要只读半本。少了装不成圣贤,多了就是真圣贤。半本刚好,名利双收。

周密望向天幕,似乎在等待什么。

斐然骤然间剑心震颤,下意识就要远离周密。

只是下一刻斐然就如释重负,只是那赊月却不知所踪。

周密轻轻抖袖,一只袖口上,雪白月色熠熠生辉,周密望向浩然天下那轮明月,微笑道:“以防万一。”

扶摇洲三座山水禁制,真正的杀手锏,除了围困白也,更在于周密以通天手段,强行拘押那一洲光阴长河,成为一座几乎静止的湖泊。

周密突然以心声与斐然说道:“你师兄要我捎话给你,代师收徒这种事情,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以后就看你的了。”

斐然脸色漠然,死死盯住这位蛮荒天下的文海。

周密身形却瞬间消逝不见。

————

一道剑光劈开天幕,从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

世间仙人御风,极难快过飞剑,这是常理,而作为四把仙剑之一的道藏,此次远游,自然更快。

白玉京最高处,陆沉去而复还,一屁股坐在栏杆上,似笑非笑,望向那位不太听劝的二师兄。

道老二微微皱眉不悦,问道:“作甚?”

陆沉抬起双手,扶了扶头顶那盏象征着掌教身份的微斜莲花冠,“就不怕与太白剑落得一个下场?真无敌是真无敌,八千载不坠的美名,难道要被师兄自个儿丢了?白也再念旧念情,也得白也能活下来,才能还上这份天大人情,我看悬。师兄这笔买卖,做得让师弟糊涂了,敢问师兄赠剑的理由?”

一旦没有了那把很趁手的仙剑道藏,师兄真无敌的头衔,说不定就会花落别家。

道老二反问道:“将那化外天魔潜入姜云生道种,师弟这般违例行事,需要理由吗?”

陆沉一脸无奈道:“当然有啊,只是晓得师兄肯定懒得听,师弟善解人意,才不愿意讲的。”

道老二说道:“那我丢剑浩然天下,确实没有理由。算计来算计去,以有为近无为,累也不累。这句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只不过你一向是个听不见别人看法的,我这当师兄的,以前一样懒得对你多说什么。”

陆沉扭头望向那仙气缥缈的五城十二楼,感慨道:“师兄做事无需理由,大概这就是我与师兄道不相同,却还是认了师兄弟名分的理由。”

白玉京昔年三掌教,其实关系极为微妙,从三人各自掌管白玉京一百年的天下大势,就足以看出不同的三条大道,尤其是陆沉和师兄道老二,更是让整座青冥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要一头雾水,捉摸不定。

当道老二坐镇白玉京百年,天下百年就要乖乖听从白玉京的规矩,最不服约束者,当初以大玄都观那位收拢了无数道脉的天纵奇才,最为著称于世,结果就被道老二亲自问剑,就此道散天地中,白玉京与大玄都观就此彻底结下死仇。

轮到陆沉坐镇其中,天下百年就又会自行其道,聚散、乱平皆不定,脉络繁杂,一团乱麻。而陆沉与那大玄都观,或是岁除宫这些白玉京三脉道统之外的道门圣地,其实香火情都不差,陆沉经常游历其中,肆意谈天说地,饮酒赏景作乐,就是不切磋道法。传闻岁除宫宫主的闭关多年,以及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二十二”,竟然能够与一位死敌宗门的飞升境开山祖师女修,最终结为一双神仙道侣,其实都与这位最逍遥游的白玉京三掌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再等到白玉京大掌教返回,天下潜在形势,就有了水落石出的迹象,诸多道统道官、王朝豪阀和仙家府邸,得以休养生息,各自壮大。

倒是他们这两位师弟,与代师收徒的道祖首徒,关系都相对融洽,陆沉在从家乡天下飞升来到白玉京之前,就早早将未来的大掌教师兄,与道祖一起并列为古之博大真人,甚至在陆沉乘舟出海之前,专门跑去找到了一处遗落在光阴长河当中的古天水遗址,因为在那里,昔年道祖驾青牛薄板车过关,有人强使著书,才为后世留下五千言。此人正是后来的道祖首徒,一个让陆沉都要赞誉一句“天象地理,仰观俯察,莫不洞澈”的古之真人。

简而言之,陆沉觉得大师兄的道法很高,大道几近于道。但是在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眼中,陆沉却未必如何认可那个自称“文有第一,武无第二”的道老二。

陆沉闭上眼睛,以秘术通过一位嫡传弟子的眼观山河,感知浩然天下的命数流转片刻,睁眼后,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可惜那位心高气傲的大天师赵天籁,比师兄送剑要更快一步,不然又是个不小笑话。”

道老二冷笑道:“那就看看,到底是谁的仙剑,更早进入那座扶摇洲。”

高大道人随手挥袖,一股气势磅礴的青冥道气,如银河挂空,浩浩荡荡追随那把仙剑而去,再次破开天幕。

陆沉忍不住转头问道:“师兄这也要争个先后啊?”

道老二反问道:“真要我搬出师尊,你才肯老老实实去往天外天?”

陆沉正要缓缓起身,悠悠御风,缓缓离去,突然笑呵呵道:“我这牵红线的月老,当得真是没谁了。”

原来是那第五座天下,又有一把仙剑“天真”,紧随久负盛名的万法和道藏,在剑气长城沉寂万年,终于第一次现世了。当年陆沉在那骊珠洞天辛苦摆摊,为了牵上这条红线,可是让陆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将板车推到了泥瓶巷。只不过后来在剑气长城,宁姚那边的一半红线,被陈清都斩断了。只是不知那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是有意无意一直留着不斩红线。

人性之复杂难测,本就在神性和兽性之间游曳不定,在人心间相互拔河,才能够让人族最终成为打碎远古天庭大道的那个一。

神灵将其视为最坏,人族却做到了最好,各走极端,此消彼长,从而更换了一个一。

道老二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师弟陆沉。

陆沉正要继续说话。

一位少年面容身姿的小道士出现在栏杆旁,“哦?”

哪怕是道老二与陆沉都有些措手不及,毫无察觉。

陆沉立即闭嘴,收敛神色。

道老二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沉声道:“弟子余斗,拜见师尊。”

白玉京道老二,俗名余斗,家乡青冥天下。修道八千载。

陆沉赶紧一个后仰,翻转落地,直腰后打了个稽首,“弟子陆沉,拜见师尊。”

白玉京三掌教,俗名陆沉,道号逍遥。家乡浩然天下。修道六千年,入主白玉京五千年。

只不过道祖在那莲花小洞天的观道容貌,却非少年。

道祖微笑道:“可惜未能亲眼见到白也出剑。”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坏了规矩。至圣先师和道祖佛陀,当年三教祖师共同为天地订立规矩,此后万年,各自都不曾违例一次。

在这“少年”身边,稍晚一步,出现了一位首次做客白玉京的外乡来客。浩然天下桐叶洲,东海观道观老观主。

对于那位十四境老观主,道老二显然并没有放在眼中,看也不看一眼。

陆沉笑道:“老观主何等道法通天,都能与我师父掰手腕了,当年怎就输给了老秀才,以至于先输了一枚簪子,又输了藕花福地的日月精魄,实在让晚辈倍感意外。”

老观主嗤笑道:“输?道有先后?法有大小?虚舟有高下?”

老道人看似随口言语,却言出法随,以至于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皆有感应,尤其是那座城主位置暂时空悬的神霄城,最是摇晃不已。

陆沉恍然道:“受教受教。”

道老二冷哼一声,神霄城异动随之停歇。

道祖说道:“陆沉。”

陆沉立即心领神会,笑道:“谨遵师尊法旨。”

不过这位三掌教不是去往天外天,而是去往大玄都观。

道老二则去往天外天,近期注定要帮着师弟陆沉收拾烂摊子。

老观主说道:“第五座天下,要变天。”

一座天地初开的崭新天下,大道压胜最重,谁高压谁肩头。但是宁姚先前实在“气盛”,锋芒无匹,以至于连那方天地大道都不得不暂时避其锋芒,原本没有意外的话,宁姚会跻身飞升境,到时候才是大道关键所在,毕竟天下第一位飞升境,与天地间第一位十四境,积攒下来的天道劫数大小,云泥之别。

但是当那个小丫头祭出一把仙剑,远游浩然天下,牵一发而动全身,变数极大。

那些蠢蠢欲动的远古存在,不会对此视而不见,极有可能不再蛰伏各地,而会蜂拥而起。

道祖说道:“不然。”

老观主点头道:“天变未必变天。”

道祖笑道:“然也。”

————

飞升城。

捻芯看着脸色微白的宁姚,问道:“何必如此,何苦如此?”

捻芯实在不认同宁姚的选择。太冒失,太激进。

她都有些后悔将那封密信提早给宁姚看了。

龙虎山天师府的出剑也好,白玉京道老二的出剑也罢,犹大有余力,但是宁姚如今毕竟才是仙人境剑修瓶颈。就要祭出真正的本命飞剑,远游别处天下不说,还要掺和那场当之无愧的神仙打架,怎么看都是不划算的。一旦仙剑“天真”遭受破损,受伤而归,就已经是莫大损失,仙剑若是就此崩碎遗落在扶摇洲战场,说不得宁姚就要直接跌境到玉璞,飞升城等于失去了那个稳居天下第一宝座的大剑仙宁姚,而宁姚距离崭新天下的飞升境第一人,不近反远,最终一步慢步步慢,不光是宁姚自身大道受阻,飞升城极有可能就此失去以一城争天下的大好先机。

宁姚坐在门槛上,默不作声。她只是伸手擦拭掉眉心处的鲜血。

不管如何权衡利弊,宁姚都不该如此意气行事,捻芯摇头道:“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一定会拦阻你。”

“为飞升城,该做的事,我都会做。”

宁姚说道:“但飞升城是飞升城,我是我。如果飞升城没了一位飞升境剑修,就要失去天下大势,我不觉得飞升城有了宁姚,就真的可以争得天下。飞升城真要就此失势,我一样不亏欠飞升城半点。”

只是亏欠他那么多的辛苦谋划。

而宁姚也不觉得他在身边,会拦阻自己出剑。

再说了,如果有他在飞升城当隐官,她只会更闲。哪里需要这么劳心劳力,出剑就是了。

宁姚伸出手背,抵住眉心。

此次祭剑,非同小可。

在这之前,剑气长城除了陈清都,只有董三更、陈熙在内的寥寥几位老剑修,知道她其实拥有“斩仙”之外的第二把“本命飞剑”。

何况即便是那把本命飞剑“斩仙”,宁姚也不太愿意祭出,因为很容易被“天真”牵引,导致宁姚剑心失控。到时候就真要沦为仙剑“天真”的剑侍了。一把仙剑剑灵的桀骜不驯,剑心纯粹至极,修道之人,要么以境界强行压制,要么以坚韧剑心砥砺,别无他法,什么善恶人心,什么大道亲近,都是虚妄。

宁姚温养两把飞剑本身,就既是炼剑,又是以“斩仙”问剑“天真”。

事实上,宁姚曾经私底下询问过老大剑仙一个问题,那个甲子之约,陈平安真的没事吗?

当时陈清都答非所问,看那位前辈到时候的心情吧。

捻芯突然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要小心这座天下的大道针对。”

宁姚转头望向这个缝衣人。似乎这句话,是有人在提醒捻芯,然后捻芯再来提醒自己。

捻芯摇头道:“这件事情,我还是要信守承诺的。”

宁姚点点头,“没有‘天真’,我还有‘斩仙’。”

捻芯突然笑了起来,“能让他喜欢,果然只有宁姚。”

当年在那牢狱,关于与宁姚的所有相逢和重逢,年轻隐官从不与谁提及,就像个……守财奴吝啬鬼,好像多说一句,就要少去好些银钱。

倒是那头飞升境化外天魔霜降,因为与年轻隐官相互算计的缘故,得以知道些内幕,实在憋得慌,就与捻芯多说了些。

霜降其实也不曾真切看清陈平安近乎迷宫的复杂深邃心境,只是与捻芯说了两个相对模糊的心相景象,一个是少年脚步沉重地走向陋巷小宅,天地昏暗漆黑,唯有祖宅屋内那边如有一盏灯火点亮,光明,温暖,草鞋少年在门口那边略作停顿,看了一眼屋内光明,他既不敢置信,又忍不住开怀起来,这让少年跨过门槛后,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少年却小心翼翼走得更慢,好像不舍得走快了。

再就是少年独自走向一座廊桥,步履蹒跚,天地间愈发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是当死气沉沉的少年缓缓抬头,见到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少年原本漆黑如墨、好似深坠古井深渊的一双眼眸,如蓦然瞧见日月光明。

宁姚告辞离去。

捻芯重新将那盏灯火放回桌上。

龙虎山天师府。

在老秀才离开摘星台后,赵天籁说道:“有劳无累道友,走一趟扶摇洲。总不能教几座天下笑话我们天师府有剑等于没剑。”

小道童点点头,化做一道剑光,率先去往扶摇洲。

在那老秀才在那天师府现身之时,其实正是扶摇洲战场最为形势险峻之际。

故而老秀才的离开穗山,故地重游天师府,当然不是无头苍蝇乱撞,只不过在老秀才火急火燎赶往龙虎山之前,至圣先师却给了个奇怪说法,到了天师府那边,先随便逛逛,不着急叙旧。所以就有了老秀才的奉旨找酒,喝你赵天籁一点酒咋了,那副楹联写了多少个字?尤其匾额横批“天人合一”四个字,是能随便给的?

文庙那边当年为此不是没有吵闹,觉得会分去一部分儒家道统文气,关键是于礼不合,尤其是那两位有重塑文脉道统之功的文庙正副教主,最终道理是听了老秀才的道理,可都没给他什么好脸色,所以老秀才不过喝你一坛桂花酿而已,都补不回来与人吵架的那几大缸口水。至于其余几十坛不小心忘了往回原处的桂花酿,当是帮你天师府余着啊,何况退一万步说,送谁喝不是喝,天师府贵客络绎不绝又如何,可这里边能有浩然山君第一尊的穗山大神吗?能有白泽吗?有至圣先师或是礼圣老爷吗?做人得讲点天地良心,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什么好习惯,改改。

在老秀才被赵天籁丢出摘星台之后,扶摇洲战场一分为二。

在那白也心相显化一部分的古战场天地当中,中土符箓于玄与枯骨王座大妖白莹,捉对厮杀。

蛮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与浩然十人之一的对峙,撒豆成兵的符箓傀儡,与麾下白骨大军的厮杀无处不在,战场遍布天地。

使得白也心相天地早已破碎不堪,只是被于玄以数以万计的符箓支撑而起,这等缝补天地的仙家术法,不可谓不神通广大,其实比那单独造就出一座小天地更加不易。

白也依旧持剑太白,一斩再斩五王座,剑诗俱风流。

当仰止终于说出白也的十四境合道所在,正是这位“浩然诗无敌”之心中诗篇。

几乎同时,与符箓于玄正在一座小天地中的白莹,座下剑侍龙涧,手持那把以观照魂魄炼化而成的长剑,轻轻抖出一个剑花,一串金色文字震颤而出,化作灰烬。

天地间却没有多出一丝一毫灵气。

切韵无奈扶额,笑眯眯道:“我的亲娘唉,仰止妹妹你总算瞧出来了啊。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吗?不是猜一猜白也心中到底还剩下几篇诗文,剩下几句诗文?”

十四境的合道。

大致可以分为天时、地利、与人和三种。

合道天下一地山河,属于地利,类似浩然天下的亚圣和文圣。

荷花庵主,符箓于玄,则属于合道天时,与那亘古不变、仿佛不被光阴长河侵扰的日月星辰有关。

白也合道十四境,则属于人和。

此外剑修想要跻身十四境,大抵也是如此,天时根本不用奢望,地利则毫无意义。何况剑修本身追求的就是“天地无拘我剑”,岂会主动去与天地契合证道。

白也出剑不停,不但无视光阴长河的凝滞万物万法,剑光反而无迹可寻,更重要是使得白也灵气消耗得极为缓慢,出剑次数再多,除了些许递剑消耗的灵气,真正消耗的,其实只能算是心中诗篇。

有一条瀑布之水天上来,黄河落天走东海,落在人间与那仰止大道显化的曳落河,狠狠撞在一起,大浪滔天,一幅白描山河画卷当中,万里化水泽,声势不弱于仰止与绯妃的大道之争。

白也一剑将仰止那尊不再维持人首的巨蛟法相,一斩为二。

那袁首以万丈真身持棍杀至,距离白也不过百余里,成为最为近身白也的王座大妖之一。

太白一剑横扫,以开天地一线的璀璨剑光,硬生生挡住袁首真身的一棍砸下。

袁首手中长棍再次崩碎,右手抖腕作势一攥,手中又出现铭文“定海”的长棍,吐出一口血水,亏得白也心中诗篇无法重复祭出,不然这场架,不得打到地老天荒去?

不但如此,白也剑意余韵,又有心相生发,让愈发凶性大发的袁首,挥棍乱砸,恨不得将天地一并打碎。

至于那个最早近身持剑白也的五嶽,与那白莹处境类似。

浮云落日,青泥盘盘,悲鸟绕林,枯松倒挂,磴道盘峻,砯崖万转……大道青天,独不得出。

我白也尚且出不得,何况心相天地中的那头大妖五嶽,更不得出。

这般天地异象让那五嶽三头六臂,法相巍峨,近乎顶天立地,依旧拳与兵器,皆开不得天。

访仙白也。

仰止好不容易撞碎那黄河之水,不曾想白也又是一剑斩至。

白发三千丈,我昔钓白龙,抽刀截流水,放龙溪水傍。

雪白飞剑三千,如雨齐齐落在溪涧中,剑斩大蛟真身的王座仰止。

溪涧一侧远方,更有将军白马,旌节渡河,铁骑列阵,密若雪山,饮马断水。

箭矢攒射,铁枪突进,剑气又如雨落。

边塞白也。

让那仰止苦不堪言。

已经从那金甲牢笼当中脱困的大妖牛刀,刚要近身白也,天地一变,朔云横天,万里秋色,苍茫原野,凛然风生。

风起处即是剑气起处,剑气重重如山攒岭叠,一一连峰碍星河,横斗牛。

切韵纹丝不动,再次扯开皮囊,稍稍避开白也一剑,拭目以待,看了一眼天幕,本以为是那天落白玉棺的剑气砸地,再低头看一眼人间,猜测会不会是那三月麦陇青青的乡野景致,不曾想皆不是,而是那一处闹市酒肆旁。少年学剑术,醉花柳,同杯酒,挟此生雄风。年少侠客行,杯酒笑尽,杀人都市中。

游侠白也。

切韵这一次没能躲开那少年游侠的一剑。

下一刻,切韵刚刚合拢身躯,就又身在星空夜幕中,苦笑不已,连自己都要觉得烦不胜烦了,估计其余几位王座就更杀心坚定、杀意昂然。

梦骑白鹿西往山中,山四千仞峰三十二,玉女千人相随云空。高咏紫霞神仙篇,诸君为我开天宫。真灵炼玉千秋,桥蹑彩虹,谪仙人步绕碧落,遗形无穷。太白苍苍,星辰森列,大醉酩酊,拄剑依靠万古松,谁道脚下天河此水广,眼中狭如一匹练。蓦然回首,伸手笑招青童……

在另外一处战场。

符箓于玄,反正打架不用卷袖管亲自动手,加上那白莹是差不多的路数,所以于玄教会了白莹不少俗语,什么抢什么都别抢棺材躺,蛙儿要命蛇要饱,什么老子这叫没毛鸟儿天照应,你那是母猪挤在墙角还哼三哼……

胡言乱语不耽误于玄办一件头等大事。

先以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悄无声息掩藏在数千张品秩各异的符箓当中,悬在小天地东西两端,分别是那日符、月符,各悬东西,最终变成一枚“明”字符。

日月交相辉映,而大放光明照彻天下,无幽不烛,所以山上有那赞誉,于玄此符一出,人间无需点灯符。

只不过于玄祭出这两张符箓,是为了确定一件事,扶摇洲天地禁制当中的光阴长河流逝速度,到底是快了还是慢了,若果然有快慢之分,又到底是如何个确切差异。可哪怕日月符合成一张明字符,依旧是勘验不出此事,要想在重重禁制、小天地一座又一座的牢笼当中,精准看出光阴刻度,何其不易,何等艰辛。

符箓于玄再丢出两张青色材质的符箓,一心两用,分别念咒,一袖两乾坤,祭出两张日景符和箭漏符。

“日晷停流,星光辍运,香雨旁注,甘露上悬。日影现光阴,流水定时刻,急急如律令!”

“光之在烛,水之在箭。当空发耀,英精互绕,天气尽白,日规为小,铄云破霄!敕!”

于玄再一咬牙,竟是又丢掷出了一张青色符箓,是那于玄自创的亭立符。

山中无刻漏,仙人于清泉水中,立十二叶芙蓉,随波流转,定十二时,晷影无差。

三符一出,刹那之间,大道尽显。

虽然三张青符瞬间燃烧殆尽,可是于玄哪怕不过惊鸿一瞥,就已经窥得天机,与那白也提醒道:“小心光阴长河逆转倒流……”

符箓于玄蓦然哑然。

原来在符箓于玄喊出半句心声之时,就刚好先后有三把仙剑,破开扶摇洲天地三层禁止,三把仙剑,刚好打消符箓于玄“小心”“光阴长河”“逆转倒流”三个说法。

不但如此,那个身在白也心相天地中的切韵,也刚好对那白也微笑道:“人间最得意,白也名副其实。”

这“切韵”当然驾驭不住三把仙剑,但是“切韵”却能够掌控三重禁制和光阴长河。

所以要那符箓于玄勘破了天机,也无法告知白也一部分真相。

白也说道:“贾生。”

替死之法,在那白莹。但是替身之法,却在切韵。所以目前这个切韵,说生说死都可。

另外一个天地,或者另外一个“名副其实”的人间。

四把仙剑齐聚白也身侧,白也先后手持一把太白,道藏,天真,万法,各自一剑倾力递出。

四剑斩杀白莹、“切韵”之外的四位王座,四剑斩杀,让那五嶽、仰止、袁首和牛刀,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切韵身形消散,未曾挨上一剑,却是身死道消的那种大道消逝,周密微笑道:“以未来剑,杀现在人。白也只能去也。”

周密最后说道:“以后再与我问剑一场,如果你我都还有机会的话。”

一剑斩至。

白也毫不犹豫以现在剑,斩眼前王座“切韵”。

周密竟是任由剑光斩落在身。

一洲天地翻转,光阴长河紊乱不已。

仰止和袁首面面相觑,似乎不太理解为何自己还能活?

牛刀和五嶽则神情凝重,望向那个不知为何大道突然崩散开来的白莹。

最大的疑惑,则是白也何在?

再者为何切韵气息与那白莹如出一辙,好似大道彻底断绝,却又稍稍藕断丝连,好像切韵莫名其妙变换成了周密?

至于符箓于玄和那四把仙剑何去何从,更是让一群死而复生的王座大妖,更加摸不着头脑。

那白也如何在周密眼皮底下,斩杀的切韵和白莹?

刘叉收剑归鞘,神色复杂。

浩然天下再无十四境白也。

至于那把仙剑太白,除了剑鞘犹存却不知所踪,长剑本身已经一分为四,分散各地,去势如虹。

其中一截太白剑尖去往倒悬山遗址处附近。

灰衣老者好像被一巴掌拍在头颅,坠入脚下漩涡当中。

中土神洲,邹子突然伸手一抓,从刘材那边取过一枚养剑葫,将其中一道剑光收入葫内。

将养剑葫还给刘材,让这位嫡传剑修,向那位读书人作揖致谢。

自认只是出于无聊才护住一座蜃景城的斐然,突然瞪大眼睛,只见眼前悬停有一截剑身。

第三道剑光追随那把仙剑天真,破开第五座天下的天幕,一个急坠,最终轻轻落在一位青衫儒士身边,赵繇。

最后那道剑光,看门的大剑仙张禄,对过门而入的剑光视而不见,守门只拦人,一截碎剑有什么好拦的,再说张禄自认也拦不住。

那道剑光去往半座剑气长城。

陈平安猛然抬头,虽然隔着一座甲子帐天地禁止,依旧察觉到那股剑气的存在。

离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那一袭灰袍,第一次身形掠过北边城头,就为了阻挡那截仙剑的落入陈平安之手。

陈平安一个踉跄,一尊法相屹立而起,竟是陈清都手持长剑,一剑斩向那一袭灰袍,“龙君接剑。”

陈清都此生最后一剑,竟是在身死之后多年,为了剑斩龙君。

离真蹲在城头上,双手捂住脑袋,不去看那已经看过一次的画面。

中土神洲一处,李花白也,花开太白。

树下,一个凭空出现的稚童,环顾四周,略显茫然,最后抬起头望向那树李花。

一只虎头帽蓦然拍在孩子脑袋上,一个老秀才摸着那顶精心准备的虎头帽,大笑不已,“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白也老弟,我带你喝酒去?”

剑气长城,陈平安好不容易坐起身,就看到一团灰白破布,裹着一截剑尖,悬停在自己眼前。这是什么情况?龙君老狗与离真小贼,都会用计谋了?瞅着本钱不小啊。

一个老人身影出现在陈平安身边,弯腰一拍掌拍在年轻隐官的脑袋上,说了一句,“当是失约的补偿了。”

陈平安转过头,却只看到老大剑仙的消散光景,不等陈平安起身,陈清都就主动坐在地上,双手叠放在腹部,轻轻握拳,老人笑问道:“这一剑如何?”

陈平安想了想,管他娘的,诚心道:“厉害。”

陈清都笑道:“真是张嘴就来啊,像我当年。”

昔年河畔,年轻剑修说那“打就打啊”。

陈平安说道:“放心。”

陈清都点点头,“很好。”

陈平安不再言语。

陈清都就此消散人间。

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片刻之后,陈平安身上法袍蓦然变作一袭白衣,站起身,来到城头上,望向对面那半座剑气长城。

然后一个身影落在一旁,大髯背剑,剑客刘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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