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充鼠雀喜与大争之世
大汉历二十年,八月二十八日。
曹参离开燕宫之后,直接来到周勃的府邸。
曹参有些担忧道:“税制改革可不是那么好做的,上次税改大汉差点无你的容身之地,这次你虽然权势大,还有天子支持,但依旧很危险。”
周勃笑道:“这次的税改不一样,某是为地方争取利益,大汉的郡守基本上都会支持某。”
而后周勃严肃道:“而且大汉的税制也到了不得不改的程度。”
周勃拿出一份他在陈郡乡村的调研报告说道:“这是陈郡,陈县柳河乡的数据,它下属8个村里,有1100余户,丁口万余,土地八万余亩。乡里在职小吏50人,抚恤伤兵10人,三老5人”
曹参拿着报告惊讶道:“这样一个乡邑居然吃光了二十余万石的田赋,几乎是吃饭财政。”
曹参位高权重,还真难以接触到乡邑一级别,他最多对县一级有所了解,他还真不敢相信,大汉的乡邑如此大胆了二十余万石的粮食,这足够一支万人大军吃上一年了,结果被一个乡的小吏吃光了。
周勃无奈道:“柳河乡已经是大汉最富裕的陈郡,最富裕的乡了,每年收取的田赋达到24000石,值七十二万钱。这其中里正,亭长,夫子朝廷每月俸禄500钱,24个小吏和夫子每年俸禄是十四万四千,乡邑游徼,蔷夫,仓吏,仓卒,文书,还有一家医馆,大夫一人,学徒三人,其中游徼,蔷夫,仓吏,文书每月俸禄800钱,这些乡吏二十二人,一年俸禄21万余钱,大夫俸禄1500钱,一年俸禄一万八,学徒三人,每年俸禄2万,朝廷每年给医馆补助3万钱,陈郡给每小学的补助1万钱,这一年就是8万钱,抚恤伤兵10人每年五万,仓储损耗三万钱,五名三老养老金一万二。就这样一个小乡邑,每年的正常开销高达59万钱。
但你当年在沛县也是做过小吏的,地方上的地头蛇不可能个个清廉如水,实际上柳河乡每年的税收甚至不够他们的开销。”
曹参道:“朝廷不是给亭长,里正,夫子土地,他们为什么还能领俸禄?”
当年徐凡为了最大限度的减少大汉的开支,对亭长,里正这些最基层的小吏多给100亩土地作为他们的俸禄,小学则有500亩的学田作为学校的开支。
周勃无奈道:“你没有发现柳河乡有1100户农户,但却只有8万亩田地,陈郡的田地早就不够分了,但陈郡繁华,随便打工也比土里刨食要强,当地的百姓又不想去南方屯垦,很多农户都是去城中当工匠,在本地甚至没有田地,而一户人口有七八人也是常态,甚至三代同堂十几口人也不在少数。而这些地头蛇为了多占田地,早早的把土地分给自己的子嗣,却还上报县城,说为了支持朝廷均田政策,愿意放弃职田,某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曹参了然道:“所以这些乡村小吏,没有职田之后,朝廷只能养着他们了。果然是苍充鼠雀喜,这些粮食朝廷难以运转,只能放在地方的粮仓当中,下面的小吏只怕把这些粮食看成了自己家的私产了。”
大汉是有两套税收体系为主,一套是收粮食为主的田赋,还有一套就收工商产业税,这其中工商产业税,容易征收,容易转运,大汉庞大的钱庄能以最少的消耗,把税收上来,但田赋却没有这样容易,体积庞大,转运困难,几大粮仓堆满了五谷布匹,食盐,糖等,朝廷一般囤积在地方,或者是就近发发卖,这就给地方小吏创造机会了。
周勃点点头道:“大汉开国已经有二十年,一代人已经成长起来了,他们不但给城市造成很大的就业压力,在农村也造成很大的压力,中原地区的朝廷的制田已经开始大量瓦解。
柳河乡这样的虽然不是常态,但却很有代表性,朝廷收的田赋,大部分都进入了这些小吏之口。与其进入小吏之口,朝廷还不如减少田赋,同时精简乡一级单位,税收直接到县署,砍掉这些乡里的小吏,只保留一些福利设施。”
“而与此同时县署,因为产业发展政务多,人手不足,可以把人手保留在县一级。”
几年前天子就有减免田赋的想法,尤其是边塞贫瘠郡县的田赋,但田赋不单单是朝廷收入,也是郡县一级重要的收入,减少这笔收入,本就不宽裕的郡县财政会更加雪上加霜,天子也只能放弃这个想法了。
但周勃却记住了这件事情,他在江南巡视的时候,对乡村非常重视,走访了十几个乡村,江南的乡村还好,那些土地都是新开垦的,当地还处于朝气蓬勃的状态当中,很有当年大汉刚刚开国的几分气象,当地的吏员都豪气冲天的想要把蛮荒变成良田,所以大汉开国为乡村设置的职田制度,村村小学制度,医馆制度等等都有很好的维护。
但来到江淮之地之后,乡村就完全变样子了,一来这些是大汉最富裕的地方,人口稠密,土地自然不过分了,但城市富饶,本地的农户也不愿意去江南垦荒,各村里的地头蛇就看中了职田,学田这些土地,偏偏他们还利用大汉的均田制度,把损公肥私做到了大义凛然。
当然在江淮的乡里小吏也是懂事的,他们一般也是吃个三成左右的税赋,总得给上面留点,给朝廷留点,柳河乡这样吃干抹净的反而是少数,但要改革,自然是问题越严重越好,周勃自然要把柳河乡做典型。
曹参道:“是要改革了,不然下面的小吏要无法无天了,既然出了一个柳河乡,那肯定就有无数个乡村想要成为柳河乡,朝廷不想办法改变这个局面,还不知道要养活多少个蛀虫。”
而曹参和周勃在交流的同时,徐凡也来到墨家总部和游行的工匠交流。因为即将召开贤者会,墨家在大汉各个分部的首领此时也汇集在长安城,
徐凡对着墨家精英笑道:“说起来都有点惭愧,大汉其他地方都在逐步走出经济危机,但此时关中却还在游行示威当中,比起其他郡县,关中是落后了。”
现场关中的墨者有点惭愧的低下头。
但徐凡话音一转道:“但事情要分两头看,我关中的工匠还在游行示威,就说明我们斗争性更强,更会保护自己的利益,妈蛋,那些臭商贾,一个月就给我们2000钱窝囊费,给他们当牛做马,帮他们赚钱购置豪车,豪房,还要承受他们贪婪造成的后果,也就是这里没有商贾,不然夫子高低也要揍他们一顿出气。”
听到这话,现场哄然大笑,这话让所有的墨者都明白,天子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而后徐凡问道:“把纺织机砸了的兄弟在这里吗?”
有4人站起来道:“我们,在!”
徐凡招手道:“到前面来。”
四名工匠激动来到前台。
徐凡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吴尚,任良,史禄,韦刚。”
徐凡再次问道:“你们为什么要砸蒸汽纺织机,难道你们不知道,这些机器都是墨家大匠研发出来的。你们也就欺负机器不会说话,不然机器高低得向们抱怨‘砸错了,是自己人。’”
现场再次哄堂大笑,墨者很喜欢听天子的讲课,但是因为天子的课有很多道理,关键天子讲课特别有趣,深入浅出的把道理传播给他们。
吴尚尴尬笑道:“某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蒸汽机给那些奸商赚钱也就算了,还害得某没有饭吃,一气之下就捣毁了机器。”
任良三人也说道:“某也是一样,平时我们任劳任怨的为那些奸商赚钱,最后反而因为布生产多了导致某的差事都没有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某气不过就砸了机器。”
徐凡道:“但你们发泄错了对象,你们真正应该气愤的是那些奸商。蒸汽机不是抢你们饭碗的,而是减少劳动强度的工具,减少你们劳动时间的帮手,砸蒸汽机是最没有用处的手段,你既不能报复那些奸商,还牵连自己的家人,这次要不是墨家帮助你们,你们已经流放到西域去了。”
吴尚四人还能在长安城,一来这事情闹的太大了,长安令反而不敢轻易判决了,而秦泊找到作坊东家,提出帮助他们修理好蒸汽机,并且赔偿他们的损失,这才达成和解,要不然他们4人还在监牢当中。
而后徐凡看向所有人道:“砸机器只是弱者的行为,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甚至不能报复你们的仇人,要真有本事的话也应该自己开一家纺织厂,挤兑的那个奸商破除,这才是最好的报复手段。当然今天我们上课要是只讨论报复几个奸商的话,那也太看得起他们了。”
“今天我们要了解经济危机形成的机制,为什么生产财富效率更高的蒸汽机却给我们带来了危机。为什么?”徐凡看着众人反问道。
田阳道:“法家的李斯说过,从朝廷以发展产业为国本开始,产业大兴,蒸汽机更是几十倍的提升效率,现在天下的财富足够分配给天下所有人吃饱喝足,缺的反而是天下人的消费能力。而商贾节流财富,导致很大一部分财富再也不能流会天下,就产生了消费的财富的缺口,最终这个缺口越来越大,导致了经济危机的爆发。”
“对,明明是那些奸商太贪婪才导致的危机,结果却是我等辛苦劳作的工匠失业。”
徐凡点头道:“这可以说到了最根本的原因了,但这却没有说到,最终受苦的却是我们工匠?按理来说危机爆发,作坊倒闭损失最大的不应该是这些奸商吗?但现实的情况大家失去了差事,没有饭吃,受到的损失更严重。”
现场议论纷纷,但也找不到原因。
秦泊道:“这是因为普通工匠没有掌握机器,他们反而成为了机器当中的一部分替这些商贾赚取财富,产能过剩,那些商家连机器都停掉了,就更不要说机器旁边的工匠了。”
徐凡笑道:“对,这就是最重要的原因,工匠没有掌握机器,没有掌握作坊,虽然墨家建立了上百家作坊,但这对比整个大汉的作坊,可谓是沧海一粟,大汉绝大部分的作坊都是在私人作坊主手中。”
“他们用蒸汽机就像镰刀一样,收割天下的财富。夫子以蒸汽纺纱车为例子,蒸汽纺纱车生产纱线的效率比水利纺纱车高效了10倍,这些作坊主掌握了蒸汽纺纱车,在原本产能不变的情况下,蒸汽纺纱车能抵得上10台水利纺纱车,原本十个人做的事情现在只要一个人了,就有九个人会失去差事,而原本的那个没有被辞退的工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原本他只要看一台水利纺刹车,但现在看一台蒸汽纺纱车,却要多看10倍的纱锭,差事变得更加辛苦不说,但因为失去差事的人多了,他的替代性就高了,想保住这份差事就要更努力的工作,以前做四个时辰就够了,现在在东家的威胁下就要做5个时辰,6个时辰,但赚的钱却是一样的。
这就是被商贾占据先进蒸汽机带来的后果,这套体系当中,除了这个商贾赚钱变得更多之外,其他的人都是亏的,这就是工匠不能掌握先进生产力带来的后果。
这也是夫子不赞成你们砸机器的原因,你们应该掌握机器熟练的应用机器,让他成为你们最好的帮手最好的朋友,而不是抵制蒸汽机,捣毁蒸汽机,因为这样做没有任何用处,因为越抵制蒸汽机就越容易被蒸汽机淘汰。
夫子再举一个例子,要是这蒸汽机被我们工匠掌握了会有什么情况,它一台机器就可以顶原本10台机器,在产能不变的情况下,我们工匠每个人劳作的时间就可以减少到原本的十分之一,原本要上四个时辰的班,但有了这蒸汽纺纱车之后,就只需要一炷香时间了,和大家获得的财富却是和原本一样的。看看在这种模式下蒸汽机是能给我们带来幸福生活的。
通过这两个例子大家就能看出机器是没有,蒸汽机是我们墨家带给天下人的礼物,是大家生活变得更好的保障,关键是这蒸汽机要掌握在谁的手中,而现在显然没有掌握在工匠的手中,所以才会引发矛盾,爆发危机。
越是在这个时候,我们要有清晰的认识。砸机器,摧毁蒸汽机只能让我们工匠的力量变得越来越虚弱,这种愚昧的事情我等工匠是不能做的。
我们反而要拥抱蒸汽机,让蒸汽机为自己所用给自己带来幸福的生活。
田阳想了想问道:“天子,陈郡在试点官营模式,陈郡大部分的工厂已经属于朝廷,连当初的掌柜都成为了朝廷的雇工,在这种模式下不就相当于我们掌握了机器,朝廷为什么不推广这种官营模式,按道理来说这种模式是不可能爆发经济危机,这不就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
徐凡笑道:“你这想法就有问题,甚至有的推卸责任之感。这就像一个农夫的孩子抱怨自己的父亲,不是富商,没有让他做富二代一样,还要让他在田地中辛苦耕作。”
徐帆的这个比喻再次让全场大笑。
“难道把作坊的管理权由商贾转移到汉吏就好了,某要是汉吏,为什么要把钱给你们,我留个自己,留个自己的子嗣后代不好吗?当然夫子这只是个比喻,我大汉的汉吏大部分还是好的。”
但却可以回答刚刚那个问题,就是朝廷也没你们想象的能力那么大,朝廷少府管理上百家作坊,就已经管理不过来了,在危机之前还要甩卖一些效率不好的作坊,地方作坊,更是在这次危机当中倒了一大片,看看他们并不会比作坊主强多少。”
“我只是大汉的局面是什么,是一个和春秋战国一样的大争之世,只不过上一个大争之世,争夺的是土地。”
而现在这个大争之世,争的是对作坊的控制权,现在商家要争夺这些作坊的控制权,汉吏也要争夺这些作坊的控制权,你们要是主动的放弃争取,那就和春秋时期的小国一样,把自己的生命寄托给那些大国的仁慈,而这些小国结局注定是悲惨的。
我们工匠不想要这种命运,就要主动掌握先进生产力。任何有等,靠,要的想法都是愚蠢幼稚的。你们游行示威不应该禁止机器,而应该想办法提高自己的收入,提高自己的福利待遇,争取更好的权利。
同时建设更多你们这样的集体作坊,用自己的力量给自己争取改造世界,夫子等着天下的作坊都变成集体作坊,天下的作坊都属于我等的工匠,作坊生产出来的财富也属于我等工匠,到时候大汉的工匠才能争取到真正的自由,再也没有人能轻易的把你们饭碗砸了,把你们辞退,因为你们就是自己的东家。